□木容

三、冬

雪花飘飘，转眼进入冬季。

前方的战事吃紧，可以听见敌人的飞机在鸭绿江边轰炸。一批批伤病员从前方运到了大平房里。

大平房的屋顶都用树枝遮挡着，房子披挂着插满松枝的网绳作掩护。周围已有流动哨兵站岗放哨、巡逻。土法上马的新式手术台，已成功放在创伤病房的手术室里。大平房里躺着前线下来的志愿军伤员，其中有被截肢的战士。

乔大夫夫妇整日在大平房里忙碌，只好把小儿子丹宇送到小木屋，托老木匠和小木匠帮助照看。丹宁一放学就跑回大平房，帮助爸爸妈妈做饭烧水，给大人送去。每次她见到被截肢的志愿军战士，都难过得要哭。这些叔叔几乎和虎子哥差不多大，最多比小木匠大三四岁。他们都是在敌机轰炸和大炮攻击时被炸飞了腿。他们比老木匠还惨，老木匠还能拖着伤腿瘸着走路，而他们根本没有腿了。爸爸说没办法，他们终身残疾。但是，他们是军人，是祖国的英雄。

丹宁有时扬起头望着天空，心里在想：这些英雄的妈妈有多伤心啊！她把爸爸说的话记了下来，写在纸上，悄悄地放在小木匣里。

医院里的年轻职工都积极报名参军，大人们在义务劳动炒面粉、做棉鞋、缝制慰问包，支援前线。

新年前下起了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远处的山峦白雪覆盖，白桦林一片白茫茫。

医院里组织了慰问队来到大平房。管理员大老李和小木匠等都来了，老木匠腿脚不方便没来，在小木屋做担架，照看着丹宇。慰问了伤病员后，大老李带着人们扫开一条能走车的通道，一头通往公路，去往中心医院；另一头通往白桦林的小木屋，那儿已成为医院后勤物资的储备中心。大平房在这两点之间，承担着重要的伤员抢救和转运工作。

扫完雪后，小木匠在大平房前堆了一个大雪人。他用黑木炭作雪人的大眼睛，用红萝卜作雪人的翘鼻子，用一片弯弯的瓦片盖在雪人头上作帽子，用一根红布条围在雪人脖子上作红领巾。雪人胸前握着一个长木棍，雄赳赳的。

丹宁放学后，看到这个可爱的大雪人，知道小木匠来过大平房。她想去小木屋看弟弟、看老木匠和小木匠。爸爸妈妈答应元旦那天带她去小木屋过新年。

新年快到了，小学校也停课了。

战争的形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在这严冬季节，殊死的较量和搏斗在鸭绿江那边残酷地进行着，从前线送回的伤员越来越多。

爸爸和妈妈商量，要把丹宁也送到小木屋去过冬，那边有一个大炕，很暖和，有老木匠照看两个孩子，他们比较放心。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准备了米、面、罐头、饼干、酒，除了丹宁和丹宇的衣服，还有两件大人的翻毛坎肩和一双翻毛皮靴。丹宁把上次在白桦林里爸爸拍的照片放进了小木匣。

雪地上摩托车不好开，爸爸请大老李帮忙，赶着一驾马车，带着妈妈和丹宁一起去小木屋。丹宁跟着父母进了白桦林。

林间小路被大雪覆盖，看不见道了。凭着多年的经验，大老李赶着马车准确地朝着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林海雪原，白桦树在雪地里傲然挺立，每只树眼都大睁着，注视着雪原中的阴晴冷暖。原本平静的白桦林，因为战火烧到了家门口，在大雪覆盖的树林中也暗暗地隐含着不可预测的悲欢离合。

“爸爸，你看，到了上次拍照片的地方。”果然，旁边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刻有两个大字“丹阳”。

乔大夫拿出照相机，请大老李给他们一家三口在树下拍了合影。乔大夫也给大老李拍了一张单人照。

马车到了小木屋外，拴好马绳，叫门进屋，屋里很暖和。小丹宇正拿着小木枪在炕上乱蹦，见到爸爸妈妈，疯一样地扑到妈妈怀里。小家伙在这儿住了一阵，长胖了。

老木匠和小木匠在忙活儿，见了大老李和乔大夫一家人，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忙留各位吃午饭。“好，就在您这儿过新年！”乔大夫爽快地答应。

“虎子，来，帮忙卸车，车上有东西！”大老李招呼。

东西搬进屋后，大家坐下寒暄一阵。老木匠从屋里的炉上取下水壶，给大老李和乔大夫夫妇的杯里倒水暖手，又取下烤红薯给丹宁和丹宇吃。虎子起身去窝棚灶间弄菜，丹宁的妈妈跟着去帮忙。乔大夫取出肉罐头和酒放在案台上。

“这过新年的，你们爷俩咋还加班做活儿？”乔大夫问。

“这不，虎子报名参加支前民工队，过了新年就随部队开拔。他想在走以前帮我多做几副担架。”

“虎子还小啊，上前线不合适。让他留在后方吧。”乔大夫说。

“不要，不要，虎子哥别走啊！”丹宁听见虎子要上前线，想起那些被炸断腿的战士，急得要哭。她丢下正吃的红薯，抓住老木匠的胳膊直摇。

“不要，不要走！”小丹宇也丢下红薯，抓着爸爸的胳膊直摇。

“是啊，你身边也需要有帮手啊。”大老李也劝老木匠。

“这孩子劝不住啊。他非要去。说是过了新年就十八岁了，当年我们打鬼子时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他怎么不行？我说不过他。也好，让他去吧。听说前方运输成问题，急需民工，特别需要木工，修桥铺路人手不够。”

“这一走，不知啥时候回来呢。”大老李替老木匠发愁。“打了胜仗再回吧。男儿志在四方，让他去。不愁！”老木匠掷地有声。

“虎子走了就你自己住在林子里，这怎么行？丹宁丹宇得带回去，不能给你添麻烦。”乔大夫不放心地说。“不走，不走。”丹宁觉得出大事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孩子搁在我这儿没问题。不缺吃，不缺穿，我不外出，你们放心！丹宁能帮忙，会照顾弟弟。他们在，我还有个伴儿。我喜欢这俩孩子！你们工作那么忙，伤员那么多，孩子没人管怎么行！不要紧，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老木匠听了乔大夫的话，也着急了。

“虎子真要走，开春后我调两个木工住你这儿。一方面帮着看管木材物资，另外帮你搭把手。”大老李看老木匠着急，安慰说。

正说着虎子，虎子进来了，丹宁妈妈也进屋了。两人提着饭篮和菜篮，饭菜一一摆上台面。

见丹宁在抽泣，丹宇也在哭，妈妈连忙问孩子们怎么了？为什么哭？

“他们舍不得虎子上前线。”爸爸替孩子们回答了。“上前线？这么突然！”妈妈抱起丹宇瞪大眼睛望着虎子。

虎子笑笑，露出两颗虎牙：“这事啊，不是什么大事。”他给丹宁擦去眼泪。“刚报名参加支前民工队。还不知道哪天出发呢。不想告诉大家，过新年该高兴才是，看弄的。”他埋怨地看了一眼老木匠，又对丹宁说：“别哭啊，过新年，不许哭。”

“好好好，过新年，高兴点！”乔大夫打开酒瓶，招呼大家举杯。

敬酒，吃饭，祝贺新年。饭桌上的气氛渐渐好起来。乔大夫拿出两件新的翻毛羊皮坎肩，一件送给老木匠，一件送给大老李。又拿出那双翻毛皮靴，递到虎子手中：“这是我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送给你！”“谢谢乔叔叔！”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新年祝福：在外平安，战争早点结束。”

大家起身，孩子们站在木凳上，同祝新年快乐！

乔大夫两口子留下孩子，起身告辞，要赶回大平房，那边有好多事等着他们。

临别前，乔大夫说：“咱们大家一起到外面拍个照片，新年留影。”

老木匠和大老李套上新的翻毛羊皮坎肩，喜滋滋地站在小木屋前，两个孩子在他们当中，乔大夫夫妇站在他们身后，虎子为大家拍了合影。接着，虎子站在刚才大老李站的地方，大老李又为大家拍了一张合影。最后，虎子蹲在两个孩子中间，一手搂着丹宁，另一手搂着丹宇，乔大夫给他们拍了合影。

大老李套上马车，孩子们向爸爸妈妈招手再见。马车越走越远，消失在白桦林的雪原中。

三天后，虎子穿上那双俄式翻毛皮靴，挂着大红花上了前线。集合出发的那天，也是管理员大老李赶着马车来接他。丹宁牵着弟弟的小手，跟着老木匠把小木匠送到刻有“丹阳”二字的白桦树下，朝虎子拼命摇手，目送小木匠出征，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