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当代戏剧史家胡忌先生（1931—2005），是词人卢冀野、作家赵景深先生的高足，工诗词，精昆曲。10多年前，我初闻胡君大名。彼时，我在新西兰谒见陈朗、周素子一对文化伉俪。一日，在陈先生的斗室中，我无意从床上翻到一册胡忌赠给他女儿三幼的书籍，扉页题字，密密麻麻，令人欣羡。提及胡忌，陈先生又从床对面的书柜中取出一张俞平伯先生的小副书作，说是胡先生暮年来新时，转送给他作纪念的。
早在1957年，胡忌、陈朗、周素子就已加入北京昆曲研习社。同年，胡先生的代表著《宋金杂剧考》面世，名震学林。陈朗常向素子赞誉胡忌的才气。经胡忌介绍，陈朗、素子伉俪又结识俞平伯、张允和诸友。多年来，胡忌与陈朗、周素子的旧谊，日久弥新，保持终老。胡忌赠书岂止一册。2018年4月，陈先生已辞世，素子老师决定处理好杭州老家的存书。新西兰路途遥远，她又知我好书，悉数送我。10余箱旧书一到如皋，我连夜整理，其中胡忌签赠书籍共计5册，除去1册我转赠书友外，其余诸册入藏箧中。文人赠书，自有一番情趣，兹将其中3册，简述如下。
第1册是《天开神秀齐云山》，1984年7月安徽省休宁县齐云山管理处编印本。扉页右半部留下胡忌先生的灰蓝色钢笔墨迹：“齐云山太素宫原址参观过后，胡忌记事。据卖茶婆说，原五层宫……全毁——吁嚱矣。八九年四月廿五。”左半页又有胡忌、陈朗、周素子共同友人——音乐史家洛地的黑色钢笔题字：“右系故弄庵玄虚道士胡不忌之语也。洛地为了题笔。”1989年，胡忌有齐云山之旅，故有叹语。齐云山是道教名山。卖茶婆是民间草民，胡忌录入她的相关口述，可谓随心随意。于是洛地巧用“故弄玄虚”结合道教文化，点明友人题字有些无所忌讳。素子老师负责《风景名胜》编审工作，此书属于旅游书籍，日后转赠她，当然合情合理。洛地与胡忌，唱过“对台戏”，也唱过“补台戏”。1987年，昆剧名角王传淞离世，胡忌初作，洛地修订《传淞先生灵前长歌》。是年端阳节后一天，正在北京和平里医院养疴的陈朗先生又作《传淞先生灵前补歌遥和胡忌、洛地二君》，共同悼念王先生（见1987年第4期《戏曲艺术》）。从赋诗到赠书，胡忌、陈朗诸友的情谊，跃然书中。
第2册是“明末清初小说”《白圭志》，1985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胡忌早年追随赵景深先生编校《明清传奇》诸作，又应赵先生之邀增补《中国小说史料》。因此，胡先生是研究明清小说的高手。春风文艺出版社位于辽宁，他又任过辽宁省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此书存入胡忌手中，理所当然。次年，他将此书赠予素子，于扉页写道：“小书一册，赠素子学兄闲中一读”，落款：“胡忌 八六年四月。”陈朗、素子正向他索稿，他便于书中空白页（《凡例》前一面）复函：
信到。遵命作小文一篇，请笑纳！黑白照片一遍寻不着，只剪下一纸有摩天塔者，可采用。文随书寄上，书的空面代信，写此数行。
又，另赠彩色照两帧，也可给小曹一看。余后谈，问近好！
四月廿日
小文何名，小曹何人，今日已难考定。只是赠书、赠照、赠文，又书作笺，信作答，尽显胡忌先生的洒脱，及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
第3册是“中国戏曲剧种史丛书”《昆剧发展史》，胡忌、刘致中合著，198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此书共印540册，含精装本130册。著者赠书为平装本，也不多见。此书多处述及李渔的昆曲创作及冒辟疆的昆曲家班。作为如皋人，我觉得此书很是有趣。有趣的还有扉页的题字，抄录如下。
朗瓿公、素子君两位：不急送，要挨骂，送上书，要挨批，我看还是挨批的好。只愿是真的批评——其中也会有朗的一份在。
弟 胡忌敬题 庚午春节前夕
《昆剧发展史》是胡忌先生晚年的大著。陈朗先生又是昆曲行家。两人友谊的重要纽带就是昆曲。前文已述他们结缘于北京昆曲研习社。经过日后种种磨难，他俩劫后余生，仍旧十分痴迷昆曲。翻阅陈先生《西海诗词集》，张允和七十岁粉墨登场，重演《风筝误》，陈先生有诗记之。另作《寄仲平苏州兼示洵澎》，又为昆曲而作。1982年5月江浙沪三地昆曲同好，欢聚一堂，在苏州举办盛大的昆曲会。陈朗因生病滞留杭州，未能成行，深感遗憾。3月，昆曲名角洵澎经胡忌（即仲平）介绍，致信陈先生求教《寻梦》文稿。胡忌后又来鸿，告知陈先生洵澎与会，表演此段《牡丹亭·寻梦》。陈先生于诗末写道：“钱塘亦是埋情地，联结临川灯下盟。”钱塘是指杭州养病地，临川是《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的故乡，意说诗人与诸友源自昆曲，结为旧雨新雨。陈朗、素子伉俪作为著者的知音，1990年春节前夕，胡忌才真心馈书，并请他俩指正。胡忌十分看重赠书。他很严谨。扉照释文有误：“俞振飞在瞻‘图’曲会上”，他亲笔改“图”为“园”。书中还夹有一张油印勘误表。他在印文下面认真地写道：“这是《史》中第一批挑出来的错误印成的‘勘误表’；第二批的错又发现不少，以后再说”，钤朱文印“胡”。胡先生作为学者的严谨风范，可见一斑。
胡忌、陈朗先生都已离世。2022年11月24日，我又获悉素子老人于奥克兰辞世，于是翻出几册小书，重温他们仨之间的文人情趣，感悟他们三人之间的文人情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