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不管风景物象多么动人多么灿烂多么伪装得有意义,存在的是风的漩涡和更大的隔阂,留给我们的也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失落感。
◇已经不止一个朋友告诉我,我晒的照片很模糊。有的朋友说得委婉:朦胧。有的很直接,建议我换个手机。还有的朋友好心地拿起我的手机研究,作指导和示范,结果呢,还是模糊或朦胧。不可否认,手机已然成了现代人身体的一部分。它是手、脑、眼的浓缩物。它的窥探大于观看。每个人窥探和记载的都是另外那个风景物象。然后我们彼此被窥探和记载,其实都不是真实的我们。因为我们本来就不真实。相对于别人,每个人都是外星人。那么只能如此解释这种模糊或朦胧了:我的窥探和记载把我一脚踢进了虚无。不管风景物象多么动人多么灿烂多么伪装得有意义,存在的是风的漩涡和更大的隔阂,留给我们的也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失落感。
◇周末去乡下,看望年迈的父亲。父亲喘着气,弯着或者蹲着,给我挖了青菜、菠菜、大蒜和葱。他执意要自己挖。他说,明年就挖不动了。父亲一边择菠菜,一边说,正月里带我到街上玩。我说好的好的,现在带你去也行。他摇摇头说,不去,现在不去,到正月吧。大哥说,正月还远着呢,现在就提。大哥不懂。我懂。父亲九十,年后九十一了。过年等于过了一个坎。正月里上街,是他如今的目标,也是将来的自豪。我们在生活中的煎熬,被父亲看作和时间的搏斗。
◇微信的好处是,朋友们可以天天见。坏处在,让我们失去了原本属于彼此的那一份念想。理所当然,它也成了情感沙化的工具。
◇好作者首先应该是个好读者。作为读者的作者和作为作者的读者似乎应当有着共同的期待,而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于是,新的阅读和新的写作蕴藏着新的期待。
◇也只有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才会觉得,读安徒生童话,和看《荷马史诗》《包法利夫人》,听《天空之城》《花房姑娘》一样美妙。这是因为,伟大的作品总是殊途同归。
◇夏天,我们总是避着阳光。到了冬天,我们处处迎着阳光,却躲不了寒冷。对于刺骨的冷,我们既害怕更渴望,可始终找不到一条冰封的小河,也看不到雪压青松的白。所以诗人说,“你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我只得背对繁华,静默于温润的黑,才能想象冰山上摇曳的火焰形状。
◇在你成功的背后,肯定有一群默默支持帮助你的人;在你成功的前面,注定有一个比你强大你又必须超越的对手。这个对手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你自己。成功的人酷爱对手,感谢对手,是对手把他变成了活着的人;庸常之人恐惧对手,他选择撤退、逃离,面貌不清,直至模糊、消失在茫茫人海。他活着,仅仅作为一个被忽略和遗忘的角色。
◇清晨,一天中最暗黑的时刻,我驾车去殡仪馆。路边树木不多。来往的流浪狗超过了寒冬夜行人。我仿佛行驶在路的尽头。灵车、小车塞满停车场。送葬的人也远远超过医院探病的人。生者瞌睡满面倦容。化了妆的死者美丽安详,仿佛手串上雕工精细的一枚桃核。葬礼开始了,很快又结束了。主持仪式的女孩蜡黄着脸,催促人们收拾花圈推走死者。另一支送葬的队伍堵在门口呢。一队队戴孝的人蚂蚁般走向车子,领队无一例外,打一把黑伞。我抽了支烟,大声咳嗽,大口吸进早晨的空气。多么清冽的空气呀。就像这清冽蔚蓝的天空。一只鸟一直聆听着《大悲咒》。忽然离开枝头,飞箭般射向启明星。
◇在写作的迷途,瞬间被照亮的感觉真好,好得爽歪歪,好得千金难换。前提是你必须在写,必须把自我扔进写作的困境,出没于词语的大海,劈波斩浪,才能听到大海的回声。
◇更多的时候,我们必须死死压制住写作的冲动。就像骑马少年,努力不想他暗恋的姑娘,就像收藏火种,让她成为云层里的一道亮光。可以允许她变身为刀子,潜伏在胸腔。心,是他的磨刀石。遍体鳞伤时,往往意味着璀璨与辉煌。
◇从前,人们宰杀牲口时,事先总要祭拜一下动物的神灵。小时候,家养的猪要出栏了,母亲总是抹着眼泪,给他做一两顿好吃的。猪呢,不吃不动,悲恸不已。猪动身的时刻到了,母亲总是转出去,或者蒙头躺在床上,几天没有好心情。我们吃猪肉,吃羊肉,吃牛肉,吃驴肉,吃鸡肉,吃鱼肉,甚至吃马肉狗肉,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食物链,也是一个永远的禁忌。我们感激他们。我们又贪婪成性。但我们绝不会嘲笑他们。我们只会说,“你幸福得像一头猪”,或者“她像绵羊一般温柔”。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是那么的爱护他们。幼崽时,我们怕他经不住冻,会把他放在锅膛口。冬夜,我常常看到父亲提着马灯,到猪圈里察看、添料,给他们拉上草帘子。在中粮集团的养猪场,为了减少他们临死的痛苦,通常采用电击法。万万没想到,如今,我们的一个小镇,竟然一年一度举办“**羊肉节”,领导讲话,群众鼓掌,现宰现吃,人欢羊嚎。人类面对生命,面对沉默的羔羊,已经失去了起码的敬畏之心。
◇我不喜欢保温杯。通常我用玻璃杯泡茶。我喜爱观看茶叶在杯子里垂挂、悬浮、翻滚、上上下下的姿态。壶中有乾坤,说的就是茶叶很忙,他们各有各的去处和奔头。我的保温杯夜间总是贮满了开水,等待我口干舌燥的那一刻。但我醒来时,往往天已大亮。我是给小白挠醒的。小白是只小比熊,他掌控着我的睡眠,不让我有偷懒的机会。我讨厌他,又依赖他。对此,小白了如指掌,却我行我素。他认为,我才是他的依赖。
◇二十多天过去,终于读完了中篇小说“纽约三部曲”之《玻璃城》,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又艰难的跋涉。没有感动,也没有震惊,却有着抽丝剥茧般的痛快。断断续续地,我追随着叙述者,渐渐逸出了小说的疆界,神游大地与太空,回望树林与星辰,最终我飘荡的灵魂再次回归了我的躯体。阅读过程中,我常常猜想作者,他写这本书是给我看的呢,还是给另一个作者米尔豪瑟看的呢。他是想得到他所尊崇的作者的特别期许吗。我也常常猜想别的读者,尤其是国外读者,这样一本穿着侦探外套的后现代小说,他们是怎样看得下去的呢,而且还那么畅销?我注意到,这部作品写成于1981至1982年,那辰光,中国文学还处于蒙昧期。于是我搜了搜那两年的中国文学大事记,发现一方面,我们有《人到中年》《芙蓉镇》这样的作品,另一方面,我们在批判电影《苦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人道主义大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