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写真

想念我的外婆

□梅九宏

从出生起,我就住在外婆家。老墙上门牌锈蚀的字迹,写的是跃进路381号,后来不知为什么变成了398号。

我妈妈在纺织企业上班,因为家里有三个小孩要抚养,她总是申请上夜班,这样可以多赚些加班费贴补家用。外婆舍不得女儿辛苦,就让哥哥姐姐和我一直都住在她家里。

外婆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她的短发利落干净,冬季常戴一顶黑丝绒的帽子,她爱穿旧式斜襟衣服,平平整整的裤管下面是一双小脚。我小时候并不知晓这就是所谓的三寸金莲,只觉得外婆的脚是三角形的,虽然小,却很敏捷。外婆四十几岁就守寡了,孩子们是她的一切。她会伺候我起床,帮我穿衣服,就连鞋带也会帮我系上。每当外婆弯下腰身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挠她痒痒,她就会边笑边系。外婆会做好吃的饭菜,为了给我增加营养,她在院子里养了几只母鸡。每逢它们咯咯叫的时候,外婆就在鸡窝旁边张望等待着,过一会,热乎乎的鸡蛋就在我的手里了。

记得小学二年级时,语文课本里有这样一个问题,平时一起吃饭的是什么人?我就说是和外婆,还有爸爸、妈妈、舅舅、舅妈……老师一脸诧异,她说你是跟外婆一起吃饭?我说是呀。我好长时间都不明白,老师的惊讶从何而来。

那时候我们全家都在外婆家吃饭,甚至包括我爷爷。一家老小,装满了整间屋子。外婆每天要准备八九个人的饭菜。大家下班时间、放学时间并不同,既要分批次,又要照顾大人的口味和小孩子的营养,也有人要边吃饭边读书看报,更有像我爸爸这样“不服从管理”的人,端着饭菜就跑去隔壁旧货铺聊天淘宝……时日一长,外婆难免发几句牢骚,但转天依旧高高兴兴的,仍为我们做饭吃。现在回想起来,着实不容易。

一餐一饭,周而复始,岁月平淡绵长。外婆就这样在我的童年时期替代了母亲的角色——外婆的家就是我的家,也理所当然每天与她一起吃饭,在我心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外婆出身农村,嫁到小城里。她朴实、善良、热心,有非常传统的一面。她天生与人亲近,喜欢和人聊天。每逢农村老家的亲戚过来,她总是很兴奋,拉着人家有说不完的话,并一定会想法留他们多住几天。亲戚带来地里刚摘的玉米、红薯,都被她烤得热烘烘的,再分给周围的邻居尝尝鲜,邻居们也敬重喜欢她。

但她似乎又没有那么传统。她从来不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作为她的外孙、外孙女,我和哥哥姐姐也从来不是外人。有句老话她常提起——生女儿六十年不太平,意思可能是为女儿起码要服务六十年。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姐姐一直到结婚嫁人才离开外婆家,和外婆有很深的感情。她会在上班途中经过外婆家,外婆也一定站在门口。等姐姐路过时,会唤一声“外婆”,外婆就欢喜地应一声,方才安心回屋。每天如此。那时没有电话手机,人与人之间若不见面,就是段漫长的距离。她不要这距离。而我们至今不知道她是每天从何时开始等着,不知道每个烈日下或寒风中,她站在那里到底等了多久。

我和哥哥都是长到十多岁以后才分别回到父母家住的。即使回到父母家住,外婆也一直要我回她家吃饭。有时天色晚了,或者父母有事不能及时接我,她就在简陋的屋子里用一块块木板拼搭成床,我也愿意赖在那里不走——本来就是我的家。每次熟睡的深夜里,也许那房间都贮存着满满的月光。无论夜色多深沉,只要在外婆身边,我心里都是亮堂的。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妈妈退休后。

外婆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喜欢有人陪她聊天,回忆过往。老家屋子里有一条长凳,外婆坐在一头,陪她聊天的人坐在另外一头,有时是舅舅,有时是妈妈,有时是其他人。他们聊着亲人朋友、左右邻居。那条长凳,仿佛承载了宇宙间的一种微妙的平衡,那些声音话语,明明暗暗地拼凑成我的童年,像是蹦跳时踩踏的石砖,像是砖缝里密密匝匝的苔藓与杂草,布满着年华流逝的暗格。时光萦绕在外婆周围,令人安心。

城市改造,不断变迁,邻居们渐渐搬走,一份份热闹在时光里散去。街道越来越整洁,也越来越冰冷。曾经孩子的打闹声、邻里间大嗓门的招呼声,自行车叮叮当当穿行声,都越来越稀少。再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外婆总是怕我一个人在外不习惯,常常安排舅舅给我送来些好吃的,或者是几十块的零花钱。她依旧当我是个小孩子一样,诸多舍不得。每次见到我,千叮咛万嘱咐总是“老三篇”——要吃饱、穿暖、睡得好。而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人和植物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我们奔忙着自己的日子,外婆依旧每天劳作、跟人聊天,她可以聊上几个小时都精力旺盛。后来我结婚生子,带着小孩去看外婆,她每次都仔细地盯着看好久,说小孩特别像我小时候,又说,连外孙都有了小孩,我们怎么会不老呢。再后来她身体渐渐虚弱,做饭已经很吃力了,全家人的晚饭渐渐不再聚在一起。那时外婆隔上一两天就由舅舅护送着来到我们家,她要和女儿说说话,也要看看孩子们。再后来,外婆患了老年痴呆症,不再讲话。她一病就是三年,不再认得我。被外婆带大的儿女都孝顺,舅舅舅妈一直照料外婆,妈妈也常常帮衬。

2001年,我刚到乡镇工作,在冬天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她在88岁那一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原先到外婆家吃饭的人再次回到外婆的家里,又聚在了一起,送外婆最后一程。眼睛模糊中看见外婆家的那条长凳,分外孤零。

外婆用毕生的精力滋养着整个家庭、她的后辈,在她油尽灯枯时,我们却没能在她身边。我总觉得亏欠了外婆很多。但也许外婆不会有怨气。她那样的人,所做之事皆出于本心。那些于我们而言足够深厚的付出,于她却只是平常。她的娘家与过去像是她的根,她从中汲取力量,而我们是她茁壮鲜艳的叶子,是她深情输送的方向,也是命运的风无论怎样吹拂,都可以哗啦啦奏起的乐章。

如今,外婆已经离开我22年。记忆像深海里的一座冰山,文字只是浮出的一角。时间会磨平记忆的细枝末节,但是老家院子里热腾腾的香味、那些亲切热闹的声音以及外婆慈祥的目光却永远无法忘怀。我很想念她。

2023-01-1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3029.html 1 3 想念我的外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