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正月初一，我们来南通博物苑参观“不仅仅是——沈寿与仿真绣艺术特展”。作为2023年开年首展，由南通博物苑与苏州博物馆联合主办，共展出作品33件（套），分“自立于绣”“悟法仿真”“刺绣教育”“绣艺赓续”四个单元，让大家一睹沈绣的艺术风采。

一进展厅，“网红”国家一级文物——“露香园顾绣昼锦堂记屏”赫然入目。露香园是明代松江才子顾名世的宅邸，顾氏三代女眷工绣，特别善于陈设性画绣。顾绣为世所推崇，传世很少。此堂绣屏共12幅，每幅高239厘米、宽49厘米，以董其昌所书欧阳修的《昼锦堂记》为蓝本，绣于清康熙六年（1667）。

巧的是，对这件精品，有位志愿者讲起了张謇与沈寿缘起露香的悠悠往事。1910年，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世界博览会——南洋劝业会在南京举行，张謇与沈寿在会上相识，彼时张謇担任大会审查长，而沈寿为绣科审查员，负责审查全国绣品。沈寿为张謇鉴真《绣昼锦堂记屏》，“謇适得露香园董书大屏，属别真赝。寿展首帧，即曰：此露香园绣也。问何以知，曰以针法知之”，张謇“则重其人甚”，由此两人缘起露香园顾绣，后又相知于南通女工传习所。

聆听故事之余，定睛凝视这件杰作，不禁对顾绣艺匠由衷感佩！只见绣屏以米白缎地、蓝色丝线绣制，确如《顾绣考》所称“其劈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整个绣品落针用线毫无痕迹，秀美极了。更何况，文章、书法、绣艺、题跋集众美于一身，称作“四绝”一点儿不为过。

紧接着，邂逅沈寿绣十二生肖条屏，既新年应景，又赏心悦目。尤其是那幅祥瑞的《兔》，所绣黑白两兔疾驰于草丛中，气韵生动，呼之欲出。其中，那毛茸茸的白兔惟妙惟肖，用《白兔赋》的话说，真的是“皎如霜辉，温如玉粹。其容炳真，其性怀仁”。这幅绣品是用擞和针、斜缠针、滚针、铺针、刻鳞针、施毛针等绣成，针法繁复，运丝如笔，配色柔雅，又间以淡彩晕染，颇具绘画之神韵。

虽不谙针法，但怎么看，从“绣中天地”到“绣立天地”，沈寿的内心世界有如仿真绣一般丰富而多彩，虽持“女红末技”“犹之雕虫”的自谦，但更多的是“千秋不朽”的自信。沈寿感于自明代顾绣之后，刺绣渐落窠臼，而推陈出新。她将西洋画中的“求真”与“肖神”贯穿于中国刺绣技法中，首创“循画理，师真形”的“仿真绣”，开启一代新风，并留《雪宦绣谱》传世，被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喻为“针神”。

“书有精神也，画有精神也，惟绣亦然。”一个个绣品看过来，无不是大家之作，令人叹止。

《蛤蜊图》，是沈寿的仿真绣精品。此图绣有大小蛤蜊六只，采用了缠针、施针、擞和针、滚针（绣蛤蜊的边）压针（绣黑线花纹）、斜缠针（绣名款及印章）等针法，通过明暗对比，逼真地表现了蛤蜊青瓷般的莹润质感。特别是在大蛤蜊的高光部分留出缎子绣底，底部颜色则用浅棕色烘染而成，充分彰显了仿真绣的生动表现力。这，也如沈寿所言：“天壤之间，千形万态，但入吾目，无不可入吾针，即无不可入吾绣。”而且，作为独立女性，沈寿在作品左下方题其名款，绣“雪君”朱章，右下角绣“姓名长在御屏风”朱印。

史称“绣中之绣”的《耶稣像》，为沈寿名作，1915年于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荣获一等大奖。但见绣像中耶稣头戴蒺藜，侧面后仰，斑斑血迹渗满发际，双唇微微张开，两眼望向天际，神情忧戚中满怀悲壮。在这幅原作里，沈寿充分采用了光线明暗、色光变化的效果，融西洋画的透视原理于绣品之中，并运用刺绣这种独特的语言，把《圣经》上耶稣为大众殉难弥留之际的面部表情刻画得生动、感人，使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审美感悟。而眼前这幅，系沈寿第二代传人金静芬关门弟子牟志红的仿品，人物形象层次丰富，形态质感俱佳。

还有沈寿绣的《古观音像》，清风道骨，超凡出尘。此为观音第十九应身，乃一长者妇女形象，根据明代陈洪绶画本而绣，运针、配色皆独到不凡。

更可贵的是，沈寿不仅仅是刺绣艺术家，还是一位刺绣教育家。她先后在北京、苏州、天津和南通等地开办过各种刺绣学校，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刺绣教育实践。她在教育理念上倡导女子要“自强”“自立”，开启了中国职业教育的新模式，为女子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914年，张謇在南通创办女工传习所，沈寿任所长兼教习，“授绣八年，勤诲无倦”（张謇语），带出了一批批刺绣好手，推动了刺绣事业的传承与发展。别的不说，这里展陈的李群秀绣《奉天牧羊图》，金静芬绣《童子拜观音》，南通女工传习所制《圣僧负鸡图》《马》《猫蝶图》等等，均得其真传，精美绝伦。

赏过沈寿绣的《老鹰喂雏图》，往前走，大厅中央聚光灯的投射下，一架黄色绣地的绣绷被烘托得鲜活明丽。流连间，似听银针穿过丝缎，发出清越之声——“余自笄龄，昼夜有作。尝过夜分，炷灯代烛。”遐思过往，沈寿以生命注解的清音，概括了她的艺术生涯，表白了她的款款深情——“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