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老茧(小说)

□响雷

被窝掀开的一刹那,女人睡得正迷糊,让突然涌入的寒气一激,哆嗦着醒了,眼一睁便箍住赵大块头的腰说,你不能出去。

赵大块头扒开她的臂说,我思量了一宿没睡着,还是得去,你莫拦着。说着下了床,摸黑穿上棉衣棉裤。女人慌忙点灯,屋里亮堂起来,却见他拔了木闩出去了。女人便在屋里骂,店又不能开,就算开了也没人敢来吃你的面,你非要出去做什么。他在门外压着嗓子说,废什么话,赶紧下来把门闩紧。

赵大块头要去巷尾的米面店扛一袋面粉回来,面馆的面粉袋子快见底了,他相信,就算暂时不能开门营业,总会有开门的一天,就算真不营业了,自家人活着也得吃。这形势下去,面粉的价格铁定得涨。赵大块头不单是个大块头,还颇有些经营头脑。他的拿手绝活就是擀面。一根三尺长的擀面杖在他手底来来回回,八仙桌面闷闷地响,四条桌腿颤颤地抖,他臂上肌肉也在一迎一送中一鼓一鼓的。等面的吃客都呆呆地看他,仿佛看一场表演。面饼擀大,折叠,再擀大再折叠,几经反复,擀成八仙桌面大的面皮。经他手擀的面,讲究的吃客能嚼出不一样的劲道。他这人向来闲不住,从不辜负了这一身力气。七八天不擀面,他难过啊,感到手上的老茧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

赵大块头的面馆开在夫子庙南边,堂子巷的顶头,门前横挂一面旗,旗上一个字:面。旗旧且破,时有风起,把旗卷到杆子上,像一团抹布。赵大块头擀面时瞥见了,再忙也要擦了手把它理下来。他憧憬着过些时日,请人刻一块木匾,脑子里都盘算好了,四个烫金大字:赵氏面馆。这会儿,北风从巷子里穿过,把他头顶的旗扯得哗啦啦乱响。

巷子里黑漆漆一片,除了石板路在疏朗的星星下闪着幽光,不见半点灯火。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赵大块头把棉衣裹了裹,往巷尾走。石板路有点滑,前些天的积雨结成冰,冻而未化。冬至未至,天便这么冷了,这恐怕是他遇见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赵大块头的面馆不大,前店后宅,店面只有一小间,能容四张方桌。客人坐满了,屁股靠屁股,后背贴后背,冬天挤着倒是暖和,夏天背上湿润一片。来吃面的不介意,只图填饱肚皮,一碗面囫囵下肚抹嘴走人。这闭门七八日里,擀不成面,赵大块头有闲工夫谋划起他的面馆来。他的面馆是在爷爷的爷爷手上开起来的,一晃八九十年了,到他手上算是第五代。本来店面有两间,在他爷爷手上,因为抽大烟背了债,败掉一间。一间小店面维持生计勉强度日就算不错了,但他却凭手艺,硬生生攒了些积蓄。他盘算着这两年把隔壁的茶叶店吃下来,两间打通,再添四张桌子,到那时把“赵氏面馆”的匾额挂上去,就齐全了。赵大块头沿着石板路小心地走,两只大手相互搓着,老茧磨着老茧,他算了一下,再过十来年,这店可就是百年老店了,那时正好儿子也得力了,自己也可以歇歇劲,脑子里想着赵氏面馆,便不那么冷了。

巷子不长,撒泡尿的工夫就到了。他轻轻敲门,良久没人应声。他又压着嗓子说,是我,弄一袋小麦面。打了几十年交道了,熟得不能再熟,他都不需要自我介绍。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推出一袋面粉。

再称两斤糯米面,过冬搓汤圆儿咧。他说。

里面很快塞出一只鼓鼓的小布袋子,不称了,快拎走吧。

他把钞票塞进去。门很快闩上。里面说,快回吧,赵大块头,你不要命了。

赵大块头扛起面粉袋子往回走。一袋面粉对他来说轻飘飘的,扛在肩上气都不喘。走到巷中,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从身后射过来。他浑身一激灵,拔腿就跑,他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在石板路上左摇右晃。快到家了,耳后“啪”的一声响,刺穿黎明,也刺穿他的大腿。他摔倒在地,面粉袋子滚落一旁。手电筒的光越追越近,照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灯后是谁,只看见灯下寒光闪闪的两杆子刺刀指过来。一把刺刀划破了面粉袋子,一只脚在面粉袋子上踢了两下,面粉像蚊虫似的飞舞起来。

赵大块头捂着腿上的窟窿说,太君,这是面粉,面粉……说着抓了一把捂在嘴里,示意这是可以吃的。

手电筒后面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刺刀又往前挺了一下。赵大块头不敢再做动作了,本能地摊开两只手掌举过头顶,一个劲地说,饶命,面粉呛得他咳嗽不止。

手电筒照过来,聚光到他手掌心。这么厚的老茧,一定是拿枪的手。

赵大块头只听到叽里咕噜一阵,一句也听不懂,他只知道说饶命。饶……话还没说完全,刺刀穿过胸膛,赵大块头仰面倒下去。他白眼朝上翻的时候看见灯光晃过他家檐头,那面破旗又卷在杆子上了,他手指够了够,再也翻不着了,真该早些更换成木匾的。

一九三七年冬至前夕,赵大块头死在自家门前,当然,他到死也不知道他死于手上的老茧。

2023-02-1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5206.html 1 3 老茧(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