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韭菜长在砖缝里(散文)

□宋一枫

家有三间七架头老屋,老屋的四周有约两尺宽的散水,沙地人称之为砖街。砖街是用盖房子余下的断残砖块铺成,长短不一,厚薄各异,青砖红砖都有。长江三角洲雨水丰沛,梅雨及秋潵时节更是滴答不断。在雨水的冲刷下,砖块与砖块之间有了间隙,时间长了,间隙变得越来越宽大,青红相间的砖被洗得干净清亮。

刚开始,砖缝间长出了一些小嫩草。母亲是个细致的人,一见草就拔,拔完之后又长,再拔再长,往复如此,结果小草战胜了母亲,或者说母亲与小草握手言和了。跟大自然的一切事物较量,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赢,母亲只好作罢,也可能是农忙的缘故,选择性地拔去一些杂草,还有许多的草在砖缝里倔强地生长着。

屋檐下砖缝里长出的各种各样杂草,可以用水灵灵、娇滴滴来形容。儿时不识草与蔬,只道青枝绿叶喜见人。看到母亲在农余拔草,忙碌而辛苦,体谅母亲,我也拔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较早,学勤劳的样子,把母亲没有拔完的草,和大妹一起拔了个精光,堆在显眼的宅角处,以期母亲放工回来时一眼就能看见,博母亲一番表扬。

母亲回来,一眼看见地上的“草”!扔下肩上的锄头,冲我大声斥道:“谁让你割这么多的韭菜?”“这不是你天天拔的草吗?”我很委屈,本想获表扬赞许的,哪知是一顿呵斥。“韭菜和草你不识吗?”大妹吓得哭起来。

哄住大妹后,当晚母亲做了一桌韭菜宴——韭菜炒鸡蛋、韭菜麦面饼、韭菜酱油汤。母亲教会了我如何区分杂草与菜蔬。她说道:“即使长得再喜人的杂草也要清除,而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蔬菽是要留下的。”这个道理,在无数年以后才悟到。

必须要交代下时光背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土地政策,农村的土地归集体所有,只留极少量的土地称自留地,供农户种植蔬菜瓜果之用,规定当年霜降后出生的孩子不划给自留地,我正好生在霜降之后。还规定女儿出嫁自留地不随划转,所以,我家没有自留地。家前屋后的零星泥土,在母亲看来格外珍贵。

我对拔掉韭菜的事,难过了好几天,走过砖街时踮起脚尖,生怕踩着了这些小生命。说来也怪,长在砖缝里的韭菜非常争气,没几日就蹿了出来,神气十足,比我拔掉的那些韭菜更宽、更壮、更绿。更神奇的是,韭菜长得蓬勃,其他的草越来越少。母亲对我说:“韭菜比你听话,不用管它自己就能长。”韭菜滚豆腐、韭菜炒螺丝,是我们家的日常菜肴。

长在砖缝的韭菜,似乎不知疲倦,天天长,月月长,季季长,年年长。从初春到隆冬,割了一茬又一茬,多到吃不完。母亲就用韭菜到邻居家换回丝瓜、南瓜、菠菜、莴笋、扁豆,甚至还换到咸鲻鱼和螃蜞酱等等。还有吃不完的就直接送人,左邻右舍也都喜欢接受。

生产队里的男劳力,出征去开挖通启运河,平地开凿工程巨大,一去就是两三月。每家每户都要准备粮食柴火蔬菜,支援运河工程。时值春夏之交,地里时蔬长不及。我们队里的男人都是铁塔似的双料头大汉子,一顿要吃两海碗麦饭加半镬子青菜烧芋艿。男劳力的口粮是每月42斤杂谷,平时都不够吃,何况是在挑泥筑岸的工地上干重活呢。粮不够菜来凑,后来菜也供应不上了。于是母亲就把长在砖缝里的韭菜割了,洗净切细,淋了油盐,和上麦面,摊了几十块韭菜麦面烧饼,让人捎到出征地。我想那些壮汉们吃着都能笑出声来。

韭菜割了又长,韭菜饼送了一趟又一趟。无论是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我们生产队是全公社第一名,获得一面锦旗。

过年回启东老家,一把铜质挂锁紧扣在门搭上,老屋的砖缝里包括四周都已被荒草覆盖,其色葱绿,其形葳蕤,老屋就更显得破旧不堪,偶有几叶韭菜,从杂草中探出身来,它好像认识主人,风吹叶摆。又几年,老屋塌了,砖砾无存。在十月的暖阳里,在南归的雁阵飞过的时空中,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久远的老屋及砖街,砖街里长着的韭菜,越割越来精神,就如同嵌进牙缝里的韭菜叶子,怎么用舌头舔也弄不出来,韭菜那种特殊的味道会在口腔里留存很久。

2023-02-1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5207.html 1 3 韭菜长在砖缝里(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