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晚唐的华音

□王春鸣

做一个有关送别的小视频,剪好了,配乐选来选去,最后用了《阳关三叠》。它来自一首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短短四句,离愁别绪真挚情意尽在其中,所以先是被谱曲成为唐代的“长亭外,古道边”,白居易听过,李商隐也听过,他们说,“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听《渭城》”,“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玻璃”……文人会唱,歌姬也会唱,“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这首七绝不但作为歌曲流行,而且被选入伊州大曲中使用,就是《阳关三叠》,但苏轼说真正的唐曲至宋已经失传。那么我今天听到的版本,应该是多有改动的吧。但是不管怎么样,诗、歌词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情绪,通过各种不同的音乐形式抽象了出来,流传了下来,这首曲子我听得最多的,一是古筝四级曲目,一是龚琳娜的琴歌。

听的时候会想起吕洞宾的小令,“落日斜,秋风冷,故人今夜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他是死在晚唐某年的一个道士,有阳关三叠的琴心。

虽然盛唐在前,我却觉得诗和音乐,还是晚唐的别有一种清欢。而写晚唐音乐的诗,又数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粗一看似乎和岑参的《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牛殳的《方响》、韩愈的《听颖师谈琴》之类差不多,就是一个外行用通感去描摹音乐,通篇的夸张、想象、视听联觉,无非就是“此曲弹未半,高堂如空山。绕指弄呜咽,青丝激潺湲……”“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李贺也如是写他在箜篌声中所见:“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箜篌是一种弦乐器,有点像西方的竖琴,声音亦是。这种乐器在唐代非常流行,弹箜篌的李凭是个梨园艺人,因技艺高超而名噪一时,以至于“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李贺当时正在京城长安做个九品微官奉礼郎,可能就是张罗张罗座次、排排席位卡那种小官,所以李凭弹箜篌的时候,他也能在现场的角落里一饱耳福。诗的第一句“吴丝蜀桐张高秋”,说是用最好的吴地之丝、蜀地之桐制作的一架箜篌,正在深秋天气里奏响——写物亦即写人,道器必然合一。紧接着二、三两句就直接写音乐了,但是没有像《琵琶行》那样发出各种声音,只听见弦歌声一经传出,远处空旷山野上的浮云便悄然为之凝滞,不再流淌;音乐修养很高的湘娥与素女,也在这琴声中别有愁怀,潸然泪下。李贺是非常擅长写这类句子的,而且你仔细一回味,会觉得这回的移情于物,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空山凝云颓不流是惊天地,湘娥啼竹素女愁是泣鬼神呀。对音乐的评价一开始就暗藏在这里了。我想过,这个开头给我写,恐怕就是常规的“吴丝蜀桐张高秋,李凭中国弹箜篌”,然后再写音乐——所以我是平庸的。

而非凡的李贺,是一个诗鬼,鬼能够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在箜篌声中所见实在是奇而又奇,使得每一个句子都超出了普通正常人的逻辑,简直可以用不明觉厉来形容。逻辑让位于通感,脑洞深不见底。整首诗里似乎只有两句是正面写乐声的,看似随意,实则又精心得一塌糊涂,“昆山玉碎凤凰叫”是以声写声,那箜篌,时而众弦齐鸣,仿佛玉碎山崩;时而又一弦独绝,宛如凤凰清鸣。“芙蓉泣露香兰笑”,再用带露的荷花摹写琴声的悲抑,而以“香兰笑”显示琴声中的欢愉,原来情绪不仅可以感触、倾听,还可以被看见。

然后直到篇终,都是感物至深的音响效果之描摹。从人间写到天上,“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乐声传到天上,正在补天的女娲听得入了迷,竟然忘记了自己该干嘛,结果石破天惊,秋雨倾泻。紧接着又从天庭描写到神山。那动人的乐声传入神山,令神仙老太太也为之感动,跳起了广场舞;“老鱼跳波瘦蛟舞”也妙得很,老鱼、瘦蛟应该很没劲儿了,只想躺平甚至摆烂,现在竟然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腾跃起舞……

于是一连串密集浓艳的意象像彩蝶联翩而至。又忽然,戛然而止。最后两句,却是静物素描了,乐声不绝,幽微渺远,成天伐桂的吴刚很疲惫了,却久久地倚着桂树,听到不眠不休;玉兔卧在一旁,任夜露凄寒潮湿,也不肯离去。原来好的音乐既会使人静极思动,也会使人动极思静,使脱兔若处子。

这结尾说是写景,其实也是在赋予李凭的箜篌声一种风景般的质感。钱起的《湘灵鼓瑟》最后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历来被推重,是因为用“虚”和空灵获得了一种远甚于比喻(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带来的实质美感,而李贺是用遥远的“静”异曲同工了。

汪曾祺评价李贺的诗极其怪艳。说他在晚唐的黑金底子上描画他的梦:一片浓绿,一片殷红,一片金色,交错成一幅不可解的图案。而这些图案充满了魔性。这些颜色是他所向往的,是黑色之前都曾存在过的,那是整个唐朝的颜色。诸位,这不也是这首诗的颜色吗——灿烂而又深情。

因为生在晚唐,虽是皇室宗族却关系极疏远,李贺一生很不得志,年纪轻轻就说“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大约只有听音乐的时候是最开心忘我的,他的审美和写作方式,其实和西方唯美主义的理念非常相似,华丽冷艳的意象群,起于绚烂而归于平淡。西方美学将这一类作品的风格总结为“décadence”,翻译成中文就是“颓废”。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波特莱尔、魏尔伦、兰波的诗,或者王尔德的作品,都是“颓废美学”的。“颓废”这两个字在汉字里的意思不好,可是 “décadence”在法文当中,是讲由极盛慢慢转到安静下来的状态,恰如夕阳无限好。这首诗也写出了晚唐的极致颓废和最后的灿烂,在黑暗里亮起一天繁星。

2023-03-2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29410.html 1 3 晚唐的华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