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峰
这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想过,哑巴哥和美丽的哑巴姐,他们生出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一定是英俊潇洒或是娇美可爱的。
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住在城郊的一个院子里。哑巴哥是我的邻居,大我整整八岁,已经在县里的一家福利工厂上班了。
哑巴哥是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总是梳得条理分明一丝不苟。他清澈如水的眼神里总是带着笑,他开怀大笑时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哑巴哥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烧,打了一个什么针,从此聋了耳朵,丧失了说话的功能。哑巴哥在高兴的时候,会“噢呜噢呜”欢叫,嗓音嘹亮,婉转起伏。我那时想,如果哑巴哥不哑,一定是个能歌善舞的人才,或许还能考入县文工团当演员。因为,他是那个年代,电影里帅哥的形象。
我经常在他家里玩。他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他写的楷行隶草,画的梅兰松竹。床前的那张油漆斑驳的书桌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横竖有致的书籍,铺着厚厚的一摞稿纸。我曾经翻阅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字体秀丽飘逸。哑巴哥拿笔在纸上告诉我,他在学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哑巴哥聪明,大人们总在一番赞许之后,叹口气,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不是哑巴,这小子不知会出息成什么样子。
所以,当有一天,我在县城一个狭窄的街巷里遇上哑巴哥和美丽的哑巴姐时,我脑子里就蓦地冒出了一个美好的词语——郎才女貌。
那是个阳春三月的礼拜六的上午,我正走在去同学家的路上。明晃晃的太阳当头照,暖洋洋的春风拂面来。我看到街巷两旁青砖灰墙之上的木格窗棂吱扭扭地撑展开来,一根根金黄的竹竿儿挑出来搭在对街,挂满了红黄蓝绿的衣裳床单,满条街巷如同节日里彩旗飘扬。
这时,我听到了一串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地从边上的胡同里传出来。我抬起头,看到一身崭新灯芯绒夹克的哑巴哥,幸福地蹬着一辆自行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哑巴哥笑容灿烂,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我伸开手臂,拦住了他。幸福的哑巴哥猝不及防,“噢噢噢”的一声惊叫,车子扭动了两下猛然刹住。我定睛一看,惊魂未定的哑巴哥的腹间,交叉着一双白玉般纤纤秀手。随即,哑巴哥的身后,出现了一张美丽惊恐的脸蛋。
这张惊恐美丽的脸蛋就是哑巴姐的脸蛋。哑巴姐那天像是从画上走下来似的,走到了我的面前。哑巴姐高挑丰满的身材,白皙如雪的皮肤,穿着白毛衣白长裤,黑瀑般的长发绕过左肩,泼洒在左胸前。她的那双紫葡萄般的眼睛,在片刻惊恐后,呈现了脉脉的温情。我还看到她微翘的黑长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扑闪扑闪地,接着两颊便绽开了深深的酒窝。
哑巴哥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拿手指指哑巴姐,又指指他自己,然后,把右手的食指竖在噘起的嘴唇上,微微地摆了摆头,拿那双明亮的大眼看着我。我一下子便心领神会,我也伸出右手的食指,勾住哑巴哥的食指,做了个“拉钩”的动作,郑重其事地晃动了两下。哑巴哥就“嘿嘿嘿”开心地笑了。他一笑,哑巴姐也咧开了红润润的嘴唇,像弯弯的月牙儿。
哑巴姐是哑巴哥厂子里的同事。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但我知道,他们是“天上的一对,地上的一双”,般配得如同牛郎配织女,贾宝玉配林黛玉。
那天的偶遇后,我恪守了自己的诺言,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只是每次见到哑巴哥油头粉面、衣冠楚楚地从外面回来或是兴冲冲地出门而去时,我就会冲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拿手指刮刮自己的鼻子,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这时,哑巴哥就会咧开嘴,开心地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但我还是在院里听到了风吹草动。我听到大人们在说:哑巴可能有了女朋友。有人就问:何以见得?有人就说,哑巴现在不画梅兰竹松了,天天在家里画仕女图。我听后,就很好奇,跑去看。果真,我在哑巴哥房里,看到了满墙的仕女图——黑瀑般的长发,紫葡萄般的眼睛,黑黑长长的睫毛,深深的酒窝——哑巴姐的画像。当然,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日子平静地过着,如同一泓池水,波澜不惊。我有时也在想,哪一天,英俊的哑巴哥,摁动着连串清脆的车铃声,载着美丽的哑巴姐,来到我们这个小院呢?我盼望着能再次见到那个一头黑瀑般长发的大眼睛的姐姐。
就在我热切期盼中,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听到了隔壁传来了哑巴哥“呜噢呜噢”的喊叫,但那不是欢乐的声音,是一种悲愤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在暮色笼罩下的昏黄小院里激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水。我还听到热水瓶在水泥地上碎裂飞溅的声响。随后,又传出来一声清脆的“啪”——手掌狠狠扇抽脸颊的声音,隔壁的房门“嗵”的一声被撞开。我忙奔出屋子,我看到哑巴哥捂着通红的脸,狂奔而出,一路“呜呜呜”地悲泣。那天晚上,我听父亲说:哑巴配哑巴有什么不好,哑巴配哑巴也不见得就会生个小哑巴?
这件事情发生后,很长时间,我很怕与哑巴哥碰面,因为,每次见他,他都蓬头垢面,一脸的凄风苦雨,见了我也好像不认识似的一副漠然的表情。尤其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的眼睛里隐隐透露着恶狠和仇怨,宛如两把利刃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院子里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平静得死气沉沉。大概一年后,我们家搬了新居,我离开了这个小院。由于住得远,我和哑巴哥再没见过面。关于哑巴哥和哑巴姐的故事,我在搬家后不久,一次路上听小院的人说:哑巴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哑巴悲痛欲绝,精神好像不太正常了。
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我偶尔也会想起哑巴哥。前段时间,我在一家酒店里,目睹了一个聋哑人的生日宴会,我又怀念起了哑巴哥。初冬的一个周末,我特意去了那个小院。小院已残破不堪,灰白的围墙上油漆书写着一个血红的“拆”字。我已经感受不到院子里的人烟的味道,凄凉荒寂让我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薄袄。正当要离开的时候,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个身着灰色棉袄的男人,花白凌乱的头发,佝偻的身形,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那人见了我,“呜噢呜噢”地比画着,拿警惕的目光凶狠狠地瞪我,随即,我听到一声门被用劲蹬上的巨大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