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阴沉沉的天,天地间弥散着灰蒙蒙的气息,为某事庆祝的人在进进出出,我离开这间喜庆气氛的屋子,独自走向一条小路。白色的,蜿蜒的,无人的乡间小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向来为我所好。
树枝遮挡下,路口一拐,一座石桥呈现眼前,多年未有行人走过的荒凉意。我为之莫名兴奋,决定去走一走。路绕来绕去,念头飘来飘去,最终也没能踏上那座桥就醒了,心中一片惘然。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许是因为最近读到两句关于桥的古诗,后来还联想到一句,将它们竖列抄在簿子上:雪压小桥无路;莫忘小桥流水;独立小桥风满袖。三句诗,三座桥,三种略有不同又殊途同归的意境。
前两座“小桥”来自苏东坡的回忆。知命之年的苏东坡,时来运转,步步高升,官至礼部尚书,可谓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在这风光之际,他怀念起谪居黄州时那段艰辛又单纯的时光。东坡那块地,荒在那里,无人打理了吧?雪堂还会有谁去造访呢?如今,下一场大雪,雪压小桥,看不到足迹,也看不见路。莫忘,实则难忘,因为渴望归去,去过那种堂前桃李,南窗鸟啼,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生活。人生往往是这样的,有些回忆起来觉得非常美好的日子,在当时也许觉得很难熬。
有些诗句,读来会有一种亲缘性,因为诗句营造的意境合上了自己的心境。独立小桥的孤伶,平林新月的清凉,不管别人作出怎样的解释,不管冯延巳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品味到的,感觉出来的,是怎样便是怎样,从心而发,欲辩又难言。
十多年前,有幸获赠南通籍画家尤无曲先生的一幅墨宝,画上风景已在记忆中模糊,只记得角落题有“独立小桥风满袖”这一句,后来我将它转赠给一位朋友。论坛流行的那段年月,这位朋友原想给自己取名“乔峰”,不料被人捷足先登,随后跳出“桥风”二字,他将错就错名唤“桥风”好几年。更关键的是,朋友也擅于舞文弄墨。墨宝赠墨客,桥风归桥风,何乐而不为?
作家木心先生在晚年有幸落叶归根,回到故乡乌镇,没几年躺倒在病床上。陈丹青将木心美术馆的设计图拿给他看,他凝视许久,喃喃自语:风啊,水啊,一顶桥。建成的木心美术馆我去过,入口处的确有一座长长的桥,架在乌镇西栅元宝湖上,而这句话就挂在美术馆的正门口。这个自称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生都在散步,最远散到了纽约,一生都在寻找一座桥。
这些年,走过的桥不多,记住的更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手机桌面用的是一幅卡通画,远近高低皆是树木,深深浅浅的草蔓,绿意葱茏,是夏天午后的浓荫与宁静。这片绿意中有一座石拱桥,戴草帽的小男孩骑着脚踏车,正在过桥。他是骑车去奶奶家吗?奶奶家煮了一锅玉米棒子,桌上有一盘扦皮切块的香瓜?这个孩童,这样的风景,让我思绪飘远,飘远,远至童年。
有一年生日,收到一位文友寄来的明信片,整个页面被莫奈画作中的风景铺满。桥是绿色的,远处、近前、岸边、水中央的草木也是绿的,倒影当然也是绿的,只有桥下睡莲的花朵夹杂着玫瑰红。光与影的流动与凝固中,少了一丝妖艳,多了一份宁静。光与影,转瞬即逝,光影缔造的婆娑自然,还有自然带来的美妙,被艺术家捕捉并以作品的形式留存下来。我将这张叫作《梦境·莫奈》的明信片当作书签,插进《梦的解析》。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春花秋月,人间草木,故乡的云和桥,凝视的一刻便算拥有。
诗文里的桥,书画里的桥,风景里的桥,都通向我记忆深处的一座桥。那是一座普通的石板桥,一座已经从现实世界里消失的石板桥,一座桥头栽有马兰花的石板桥,也是一座通向奶奶家的桥,一座曾经充当奶奶钟表的桥,一早行人经过的声响提醒她——天快亮了。这座桥,吸引我去看见、梦见路上的小桥,也会格外在意、记取关于小桥的诗词。
这世上,唯一不可能消失的事物,大概只有从现实中消失、已经流进回忆的事物吧。
世上所有怀乡的人,大抵心中都藏有一湾小桥流水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