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书房的主角是死书。书室是可移动的书房，主角是活人。无论在卧室，还是上厕所，我都贯读杂书。书在何处，于我何处就是书室。因为日日写作，须要翻书，随看随丢，以至于经年累月，家中处处狼藉一片。厨内厨外、桌上桌下，甚至枕边路畔，无处不在，好比空气：有的一本孤躺，比较稀薄；有的成堆成群，比较稠密。其中有些是体裁、语言不同的书籍叠在一起，就像肤色各异的友人聚在一处，静静交流，有何不可？无论书是少是多，墨香四溢，我满心欢喜，但是满坑满谷的旧书也引来了家人的抗争。母亲大有始皇王莽之心，太太也有黄巢秀全之势，希望“焚书消灾”。她俩还怜家中的两个小儿。家中行走，总要担心采到书籍，又怕绊脚摔倒。

保加利亚小说家格·斯塔马托夫在《两种才能》中戏言：“我情愿跟一个活得快乐的傻孩子在一块儿，觉得他比欧洲作家们的一切作品都好。”孩子的快乐，要比任何著述都重要。读书也是孩子必不可少的快乐。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的妹妹玛丽·兰姆（Mary·Lamb）写过一首动情的小诗，节译如下：

我见过一位目光热烈的男孩

在书摊上翻开一本书，

读得好像要把书吞下；

摊主瞧见了，

我立即听他向男孩招呼：

“你，先生，你从未买过一本书，

那么一本书你应未看过。”

家中的孩子被书挡道，但又比诗中的男孩幸运，不必为没钱买书担忧。对于自己，有书可读，便会有书可寻。有回远行多日，返家翻书，一册早期版本的《爱眉小札》，不翼而飞。翻箱倒柜，处处寻找一两个小时，就是找不到书。时隔数日，我上厕所，翻起一叠厚厚的厕纸，那册《爱眉小札》滑了出来。此时心中的快乐，就像人晾被子，掉出来一张存折；又像人翻老书，落出来一张钞票——结果是必然的，欢喜倒是意外的。

书室中的一本本旧书，多如牛毛，乱如蓬发，为何不经常理理呢？寒门存书，不比富人。王士贞有一位老仆擅于寻书；余光中有一位下女乐于搬书，奈何我只能心羡他们的好运，况且自己又靠不住。体力上，我不是位Lazy Lady（懒惰的女士），但绝对是个Lazybone（懒骨头）。精神上，从文字工作到业余爱好，我翻书写作，仿佛吃饭喝水，日复一日，从未厌倦。混乱的书室看似无序，其实暗示着自己近来研读撰文的意趣流向。

随地捡起一本书，便有随手的喜悦，随时的回忆。《现代汉语词典》绿面蓝脊，里面留下家父的购书墨迹。见字如面，抚书思人。1948年中华书局初印的《演剧艺术》的扉页写满跋语，记述一段感人至深的书事：旧藏者与女恋人于1949年共同学习此书，一起考取南京大学文学院。后来书没了，两人也别了，但是4年后，男恋人居然在书肆淘回了原书。书里书外，家人外人，种种回忆，种种美好，剪不断，理不清。让书的欢乐，意外地入藏在书室的每个角落，书室便更加舒适了。

读书的兴趣往往决定书室存书的版本、题材、主题。小时，我读过《龙文鞭影》中故事的“次道藏书”。宋代藏书家宋次道有妙喻：“校书如扫尘，随扫随有”，于是他家藏书都要精校数遍，人称“宋善本”。我初入书道时，多买商务、中华发行的新书，理由是优秀出版社编印的书籍，质量总要高些。陆续读到钱锺书等人的传记，我深感“五四”以来，名家辈出，于是走南闯北，跑遍京沪苏扬等地书市，全力搜罗旧书。二十多年来，家中存有晚清古籍、民国书报刊、涉华英文旧籍、如皋乡贤旧著若干册。虽然不比宋刊元椠，但也不乏稀见旧书，譬如齐白石老人的第一本画册、冒广生先生的批校本、1947年英文版沈从文《大地》等等。参观书房的友人望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喜欢问我，这些书你都读了吗？这好比问种田的农民：你能吃下你种出来的全部粮食吗？答案不言而喻。

于我而言，书太多，读太少。酒徒喝得“枕糟藉麹犹半醉”，最是欢喜。无独有偶，书徒也喜欢躺着看书。欧阳修珍惜枕上时光，刻益自励，写下《醉翁亭记》；清少纳言每有慧言妙语，一一记好藏在枕下，成为《枕草子》；梁遇春温习枕边的域外散文，译注了《英国小品文选》。最有趣的是钱玄同，他边躺着阅读《三闲集》《二心集》，边骂着鲁迅的“无聊、无赖、无耻”，真是“三心二意”的高手。饮酒也罢，读书也罢，都须天赋才能出众。我也喜欢床上看书，无奈毫无天赋，自然“枕”不出什么佳构，更谈不上做什么作家梦了！英国剧作家Sir John Vanbrugh（约翰·范布勒爵士）认定书籍是“The forced product of another man’s brain”（他人脑中榨出来的作品）。对于天赋不足的人，他的话不无道理。我害怕大脑成为榨汁机，须要痛苦地搅拌。少了白日梦，没了名利梦，于我来说，躺着读书与“躺着中枪”，恰好相反，只有快乐了。读书乐，淘书乐，都乐在无意有趣间。夜静人闲，我惬意地躺在床上，翻阅着轻便的线装本《皋人悼文录》。此书为皋北（今属海安西场、李堡等地）石氏族人的钞本。原本以为书中只有李堡名人石重光家族的历史，无意中读到举人韩国钧的轶文和进士沙元炳的医案，对于研读乡史的我，趣味颇足。无意间得来的史料，好比新鲜的食材，而我像馋嘴的肥猫，如同闻到了菜香，兴奋得从床上蹦起来。有书有床有趣，书室才真正的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