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管劲丞先生在《掘港在宋熙宁中已为海防口岸》一文中说:
孙觉字莘老,高邮人,宋神宗熙宁间知通州。相传觉有《过掘港营寨》诗。其诗曰:“海口来屯数百兵,貔貅严卫号精明;驰驱每列长蛇阵,驻扎无殊细柳营。千里旌旗惊远寇,四围戈戟比重城;遐陬未解将军令,石炮声疑霹雳声。”诗果不伪,掘港地名之见于文献,当以为最早。但此掘港未必即今如东县治之掘港镇。
管先生是著名学者,治学严谨,考证详实,对南通地方史的研究贡献尤多,何况他就是掘港人,但“掘港地名之见于文献,当以为最早”,似乎不确。最早记载掘港之名的,是日本遣唐使圆仁和尚所著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时间为唐开成三年(838),书中有“掘港庭(亭)沿海村”“村内有国清寺”“闻道扬州掘港难过”等诸多记述,他还记述了日本水手长佐伯全继就病死在掘港,里人送以棺木,安葬在国清寺旁。从目前资料来看,皋东最先看到此段记载的当是范成法师,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重新影印了这本书。
掘港之得名,有“缺港”“旧港”等多种说法,最合理的说法应与掘沟有关,圆仁在书中记述盐运河时写道:“掘沟二丈余,直流无曲,是即隋炀帝所掘矣。”明弘治《两淮运司志》说得更明确:“河至此掘绝,因名掘港。”自唐之后,掘港之名屡见于史书,如《宋会要辑稿》《元史》《明史》《大明会典》《明实录》《读史方舆纪要》《清实录》《清史稿》《江南通志》《筹海图编》《淮鹾纪略》《皇朝文献通考》《皇朝经世文编》等等。至于文人记述,更是数不胜数。
孙觉的诗,描述了北宋时掘港驻军的情况,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也有“留学僧到守捉军中季赏宅停宿”的记载,可知在唐朝,掘港就是一个军事要地了。历代朝廷都在掘港设有兵营,明代为了防倭,还添设了总兵参将衙门。翻开一本本《如皋县志》,从明代嘉靖到清末,历任掘港营的守备、千总、把总的名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在雍正十年,掘港营的长官还升设为都司,为正四品的绿营武官。掘港,在海防中的位置很重要。
掘港还是一个盐场。管劲丞先生考证:“掘港场在绍兴中吴巘《裁并诸场奏议》中,被称兵火以前旧场,当设置于北宋中叶。”其后,东陈场并入掘港场,为海陵监辖“南四场”之一。南宋称催煎场。元至元十四年(1277)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明洪武元年(1368),隶属两淮都转运使司通州分司,为“上十场”之一。盐场的主管是场大使,是盐官中最小的一级,但掘港场的分量一点也不比掘港营小。
雍正九年(1731),因海岸线东移,面积加大,人口增多,又距县城太远,清廷添设了如皋县主簿一人,就驻于掘港。掘港场一下子热闹起来。
有人把掘港称为掘浦,比如熊琏《澹仙诗话》卷三中,有“仪征吴苍崖孝廉鹏孙为人负意气,尝建义学于掘浦”“子古迂廷璧客掘浦,与吴竹亭友善”的记述。还有喜欢人称之鳜港,镇江大诗人鲍皋,他与掘港一个叫程鄂士的人关系很好,有多首诗写到他,必写为鳜港程鄂士。
掘港的别称中,当数蠙山最为有名。在旧时掘港八景中,有一景“蠙山晓日”。蠙山之名,始见于康熙十五年(1676)的《如皋县志》:
蠙山,亦名车螯山,在掘港之苴上,土人取车螯,弃壳海滨,累积成山,高十余丈,上耸一峰,外相环带,望之若浮峦孤屿,出没云涛中,初日照耀,金光迸射,雅称异观。
《大清一统志》中,也有对蠙山的记载。蠙者,蛼蛾也,即今之文蛤,掘港近海,盛产此物,乡人好之,食毕弃壳于海滨,堆积如山,遂以名。至若“望之若浮峦孤屿,出没云涛中”等语,那是文人的手笔。
文人确实喜欢用蠙山这两个字,乾隆时期的江片石、管涛、徐邦殿被称为“蠙山三家”。其后,雅集很频繁,仅嘉庆二十年(1815)下半年,掘港至少举行过十三次聚会,会必有诗,诗必结集,斯为《蠙山联唱集》。而给人印象最深的,当是嘉庆年间署理掘港场主簿的魏聃年,他主持征刻了从明代万历以来掘港“土著、侨寄、现居本境”者二百多人的一千六百余首诗作。一个顺天潞河人,为我们留下了厚厚的《蠙山诗钞》十二卷。
潮桥的朱敏文在《枯木禅琴谱》中署为“蠙山朱敏文”,这里的蠙山,大概是皋东的意思。西雉水,东蠙山。在时人潜意识中,蠙山大可以与雉水一词并驾齐驱。
赵曾望很有意思,这个晚清民国侨寓掘港几十年的丹徒人,总是喜欢把蠙山写为玭山,他在《江南赵氏楹联丛话》中说:“丙戌、丁亥间,余供职京华,仅携一仆,妻孥仍居东海之掘港场,余集中屡称玭山者是也。”他大概是嫌弃“蠙”字为虫旁,不雅,就改了从玉的“玭”字。这是文人的癖好,大抵与通州人改“狼山”为“琅山”是同一趣味。他还喜欢用“玭浦”一词,如“玭浦碧霞山,余初游时有红梅一株,花朵烂开,色若丹砂,同人啧啧称赏。后为蠹蚀其根,遂萎,山间少一胜景矣。”文字美极了,让人印象深刻。他的“玭浦”与李驎称栟茶为“茗沙”,都是独一份。其实,“玭浦”与碧霞山的红梅一样,都属于电光一闪,后来没有人见过。
有人以为蠙是繁体字,每当报纸和文稿中出现这个字,而电脑里又没有,总是用“虫十宾”拼合而成。他们不知道“蠙”从来没有简化过,他们总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硬是做了一个大错字。拼字很麻烦,有人干脆用“宾”字来代替。如今,满大街都写成了宾山,宾山照相馆、宾山医院、宾山水城,甚至蠙山小学也写成宾山小学。在掘港,很难找到一个“蠙”字喽!从“蠙”到“宾”,就发生在近十几年间,算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掘港镇被更名为如东高新区,“掘港街道”成了下辖的三个街道之一。这个从唐朝留下来的名字,成了一个渐渐被淹没的孤岛,水面只剩下一片音符。多少年后,当后人从书本里读到掘港这个隐藏已久的地名时,会不会就像从镜里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