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菱塘之上(散文)

□明前茶

菱角采摘的季节,在城里担当桨板教练的女友小单,轮休时就回到郊县娘家,早早熄灯休息,准备帮衬妈妈。凌晨四点半,她就要跟着全家人,划着椭圆的木盆,前往菱塘采摘菱角。老一辈有“鲜菱宿藕”的说法,也就是说菱角一定要当天采摘当天食用,尤其是水红菱,隔夜后便会失去那玫瑰花一样水灵灵的红色,口感上也会失去菱角的鲜美。因此,凌晨采摘,上午出售,才是正理。

凌晨的菱塘雾气腾腾,家人用来滑动木盆的桨板五花八门,有的是垫砂锅的隔热木板,有胶皮都磨秃了的乒乓球拍,只有小单带着时髦的长柄单桨,妈妈笑她忘本:“当了桨板教练,就忘了采水红菱没法站着?你那个板子太长了,得站着划才得力。”没办法,小单把专业单桨搁在岸上,手持妈妈给的一个炒菜木勺。

小单学妈妈的样子,利用腰力,巧妙掌握木桶平衡,稍稍侧身,轻轻拎出漂浮在水面上的菱盘。放射状生长的菱盘下,有的菱角还是青的,有的已经红了,有的熟成了紫红色,要把老熟的菱角飞快采下,再将菱盘轻轻地放回去,不能侧翻,也不能伤到根须,按妈妈的话说:“菱盘要安安稳稳做梦,菱角才能长得好,采菱,手脚要轻,不能惊扰人家的梦。”

水红菱的颜色深红鲜亮,气韵生动,一腰盆水红菱,颜色堪比一船玫瑰花。但采菱本身显然没有这么诗情画意,菱角的水下叶柄有纺锤形气囊,以利漂浮,上面到处都是小软刺,不小心被扎到,再下水时就钻心地疼;采菱角也不适合戴手套,因为不灵便,比赤手采摘的效率下降三分之二;采到后面,菱角外面的黏液浸入双手,手指被染得乌黑,像戴了一双黑纱手套。驾驶腰盆,在菱塘深处蹚出一条水路来,也远没有桨板运动那么潇洒,你没法站起来,不管蹲着还是盘腿坐着,无论哪种姿势,时间长了都腰酸背痛。

摘到后来,小单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后腰,这点声响让塘中的游鱼受惊蹿跳,胆小的青蛙从一只菱盘跳到另一只菱盘,它发出的警告迎来了蛙鸣大合唱;而一只野鸭子也飞出来抗议了,它拼命踩着水,在采菱人蹚出的水道里一路滑翔,翅尖扇扑出无数晶莹的水花。

小单心中涌出一点歉意,虽然,菱塘是妈妈承包的,但在这一刻,她意识到,收获行动显然惊扰到这里的原住民。

早晨7点,大汗淋漓的妈妈已经在催收工了,收菱角的商贩骑着摩托车赶来,每一辆摩托车的背后绑着一只又大又深的塑料筐子。妈妈准备了大号篾篮,水红菱上秤前,她都要装满篮子,在塘水中浸洗一下,菱角上沾着的水草就漂走了;漂上来的菱角还太嫩,迅速捞出,在篮子里沉底的菱角才被商贩收走。嫩菱角也并非一无是处,妈妈剥出菱肉做荷塘小炒,别是一番滋味。元宝形菱肉上,洇染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红,搭配雪白的藕片和鸡头米,翠绿的荷兰豆,鹅黄的白果,色彩如此轻灵梦幻。

特别老熟的水红菱,就不宜清炒了,必须加水焖煮,妈妈的陪嫁老古董中有一只紫铜锅,在水红菱的盛产期,妈妈会郑重其事请出紫铜锅来,为全家人做一次“铜锅菱”,烀熟的菱角呈紫铜色,口感粉糯,仿佛栗子,难怪苏州人叫它“水栗子”。

菱角盘上的菱角,大概要余下十分之一要留着做种,妈妈准备一个藤编箩筐,把精挑细选的种菱收在箩筐内,沉入离河面一米深的水中,离水底的淤泥大约20厘米,用木桩将箩筐固定起来,防止被水流冲走,到播种时再取出。这就是菱塘种了一季,就能生生不息的原因。

小单记得,自己出嫁前一天,她与妈妈推了两个木盆入水,在菱塘上漂到半夜,说了一晚上的悄悄话。那是暮春的晚上,菱盘刚刚开花,从菱盘叶腋中抽出的小白花发出幽微的香气。腰盆四面,幽淡清凉的水汽不断涌来,人像睡在了摇篮里。小单与妈妈各自躺在腰盆上,把腿搁在腰盆的边缘,任凭水流把自己带到菱塘的开阔处去。小单记得,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水中的白菱花像星星的倒影一样,点亮了幽暗的池塘:

妈妈出嫁的时候,这片菱塘就在了吧?

是啊,老菱种的产量越来越低,改良的菱种,还是你舅舅用二八自行车从邻县载来的。播种的时间再晚就赶不及了,所以你爸结婚前一天,在菱塘里播种到凌晨三点,你外公和舅舅与他一起播种的。

他们在菱塘里谈了什么?嘱咐我爸别欺负你?

嘿,这恐怕只有菱塘里的鲤鱼精才知道啦。每次问起,你外公就说,强迫人家承诺一辈子对女儿好,总是靠不住的;菱种做嫁妆,简简单单祝福新婚夫妻就好了么。菱盘种下去,每年都风调雨顺当然运气好,可是,菱要稳稳当当长好几十年,总要熬过干旱或发大水的时候。只要保全好菱种,第二年,还可以从头再来。

散漫的谈话就像水流一样清凉可人,小单要走过一道无形的门槛,进入新生活的紧张感慢慢消散了。只有水中的白菱花和满天星斗在微微发光:仿佛菱花从天空中把光取来,还伸出耳朵,偷听到了母女俩一高一低的对话。

2023-04-2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3129.html 1 3 菱塘之上(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