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想起外婆

□陈汉忠

又到清明,如期踏上江海平原上那个叫长西的小村落。外婆已在冰冷的墓碑下,长眠了半个世纪。

墓地东北约两里地的周家宅是外婆生前的家。外公早逝,外婆踮着小脚,先把两个女儿拉扯大,接着又把三个外孙和外孙女抚养成人。生活的重压让外婆过早地衰老,刚过半百,鬓发就已灰白。那时家里穷,没有钱买洋布,我和弟弟妹妹穿的衣裳都是外婆纺线,再用布机手工织成的。尽管土布衣裳没有洋布光鲜,但外婆却用一双灵巧的手,把白云般柔软的棉花,擀成条,纺成线,再染上色,织成色彩斑斓的棉布。过年时,我们穿上外婆缝制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跟着妈妈走亲戚。每年此时,也是外婆最开心的时光。她一边帮我整理衣衫,一边叮嘱别在外面犯嫌,把衣裳弄脏或刮破了,我嘴里应承着,心早就飞跑了。

记忆中,我家有一台木质纺车,是外公祖上传下来的旧家什,不知什么时候起,纺车成了外婆的专用工具。每每夜幕降临,外婆的纺车声犹如一曲美妙的童谣,我和妹妹常常在这醉人的嗡嗡声中渐入梦乡。

过了一年又一年,在外婆家老屋那从不间断的嗡嗡声中,我们兄妹三人渐渐长大,外婆的鬓发也霜打似的越发斑白,手脚也没有先前灵便了。但纺纱依然是外婆的最爱,只要纺车嗡嗡作响,白色的棉条在她手中上下翻飞,依然是她年轻时候的神采。

嗡嗡的纺车把岁月摇进了1972年冬天,外婆走到了她最后的岁月。那天中午,从不睡午觉的外婆鬼使神差般离开纺车,和衣在堂屋床上躺了一会儿。西宅邻居刚刚还回来的一辆旧自行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倒地,“咣当”一下捎带着把外婆心爱的纺车也刮了一下。外婆被惊醒,睡意蒙眬之际翻身下床,脚下一软,竟跌倒在地,后背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她禁不住呻吟起来。闻讯从外面赶回来的父亲借来一辆拖车,把外婆送到五六里外的麒麟公社医院。那时医疗条件差,也没有X光之类的检测仪器。公社医院里那位很有点权威的骨科医生在外婆的背部和臀部按了又按,反复询问,从外婆的呻吟声中和医生严肃表情中,我知道外婆这次伤得不轻。

检查持续了20多分钟,已被伤痛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的外婆在注射了止痛针后睡着了。医生把父亲喊到一旁,略显为难地说:十有八九是股骨骨折,我们这儿是没有办法了,要不到县医院试试?可这八十好几的人,恢复好也难,而且手术还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

我看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以他对外婆的感情,他会不惜代价地救治外婆。可那时患肝硬化多年的妈妈不仅早已把家底掏空,而且还倒挂了生产队近千元的欠债。妈妈闻讯后泪流满面,嚷嚷着不让父亲再去镇上药店为她买回开好的中药。万般无奈之际,只好先把外婆拖回家。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正值壮年的父亲偷偷哭泣。

他咬咬牙对妈妈说,能不能把屋里那根柱子卖了!尽管是商量的口吻,病中的母亲并未应允,只是一个劲儿地抹泪。父亲想卖掉的柱子是外婆家老屋中间那根顶着正梁的木头,碗口粗细,高约五米,那些年木材紧缺,拿到市场上能卖个百十元钱。为老屋安全考虑,父亲还请南宅的木匠师傅来看过,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儿后,也没有给出个明确结论。这事不知怎么被病榻上的外婆知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老了,这伤不治了。老屋是全家的窝,这根顶梁柱绝不能卖。

外婆终于没能再进医院,她静静地躺在堂屋朝南的那张旧床上,再也没能迈出这间屋子。或许在今天看来,股骨骨折算不上什么太难的疾病,只需在医院做个不大的手术,把骨折处固定住,再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迈开双腿。可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一切仿佛是天方夜谭。

家里恢复了平静,受伤的外婆终日无语。有好几次,我看见外婆望着不远处的纺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听妈妈说,外婆丢不下她的纺车,想试试重新坐到纺车前,可股骨断裂的剧烈疼痛,让外婆断了最后的念想。

长年累月卧床不起,连侧个身子都要人侍候。有时她不想惊动别人,可稍微一动就疼痛难忍。实在熬不住了,只能吃颗止疼片。短暂的平静后,依然是无尽的苦痛。可病恹恹的妈妈那时也有心无力。为了让外婆稍微舒服点儿,我和妹妹抽空轮流把外婆扶起来,然后用肩膀顶着她的后背,让她靠着我们的肩膀歇一会儿。有几次已是午夜时分,睡梦中我被外婆的呻吟声惊醒。尽管睡意正浓,我还是披衣起床,给她喂上一粒止疼药,再坐在床沿上用单肩扛着外婆后背。幽幽的灯光下,外婆平静地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逸。睡意阵阵袭来,我有时忍不住头一沉,往前一撞,虽然很快恢复过来,但外婆还是隐隐感觉到了。每每此时,外婆总会喃喃地说:差不多了,扶我躺下吧,你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儿呢!我常常止不住泪流满面。

无情的伤痛还是耗尽了外婆的精气神儿。1973年农历五月二十六日,外婆弥留之际,我哭着拼命喊着外婆,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渐渐浑浊的眼睛向不远处的纺车投去深情的一瞥,紧抓着我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外婆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嗡嗡的纺车声,再也见不到外婆慈祥的面容。只有那辆陈旧的纺车还在堂屋里,像是在静静地等待远行的主人归来。

外婆的葬礼很简单,一口26元的薄皮松木棺材成了她最后的归宿。第二天,我和妹妹又重回墓地,在外婆的坟头栽下了两棵半人高的楝树苗。我想,有外婆神灵的庇护, 楝树会像我们一样渐渐长大。用不了多久,楝树会用它粗壮的臂膀为长眠地下的外婆撑一撑伤残的后背。

2023-04-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3366.html 1 3 想起外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