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卫

这是一本关于时光的书吗？我不敢妄断，实在没有能力用一段话来概括这本书，因为每一个篇章都是一段生命，都是一个完整的回忆或当下，每一处细节都可单独探究。

我们一生会和将近八万人相遇，有的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极少数人会很特别，李俏算一个，我不太愿意把她定义为护工，其实她还有老年产业销售的意思，我原以为老费选择死亡的方式是由她所致，然而不对，作者宽容，以最大的善意把她写成值得感谢的模样。

儿子用手蒙住爸爸的双眼怪声怪气地问，猜猜我是谁，爸爸假装不知道，这样的场景似乎谁都有过，当读到这一段还是被温情袭击了。包括在人潮中每天定时定点接孩子也让人心头一暖，产生强烈共鸣:我就是这样的呀！

朱股长这个家伙，坐实了一个说法：坏人变老了还是坏。职位的光环与他的骨髓已粘连不清，给朱股长送礼那段，逼真的描绘让我怀疑不是作家的想象力而是还原现场，我不地道地笑了好几回，转而一阵酸楚，朱股长只是个意象，他可以替换为王股长、李股长，可替换为所有一路把我欺负过来的人，记忆时时被提醒。

“老费啊，我以后小便全靠你了，要是尿不出，只好麻烦你来吹口哨了，你的口哨太灵了。”这么从容的叙述，我却想多说几句，吹口哨培养条件反射基本是长辈用在新生儿身上，成人的排尿困难是用水流声引导的吧，老朱临死都要复习他的高光时刻，以“老子”作威多年， 最终以“孙子”的怂样收场，他至死都不明白做人该厚道点。我能说这是深刻的批判吗？

每个老人都是抗拒养老院的，他们对陌生的环境保持警惕，还有世俗名声的负担，似乎有后代的人被家庭抛弃才进养老院。社交因此中断，好像农民失去土地、将军失去兵团、少女失去欢蜜的夜晚，人生了无意义。所以，会逃离，会绝望。老费年轻时肯定也是个人物头头儿，但到暮年不断地失败，自己的手脚都无法掌控，只能用力遮住私处拒护工于一掌之外的无奈，这哪里是他一个人的命运？分明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命运啊！

劳莲，庆生的爱人，她热情、果敢、勤奋，也是掘港的一道风景。她因一个人爱上这座城，把生命的一段、日常的生活推到前台演绎，多侧面多角度再现掘港这座城的人与故事，她很理解掘港，把时光过成了日子，在芸芸众生中穿梭，从早晨到夜晚，从第二天早晨到夜晚，圆圆满满地呈现了一个满足自己心意的生活主义者。

掘港的道路、河流、美食像一部历史纪录片，每个人能够感知的部分极为有限， 而小说家不同，他好像浑身装满摄像头，让读者有效地感受到：在现场。真的好像没有遗漏什么，不给我挑根刺的机会，片中老费、书妍、庆生、劳莲、米琪都扮演着主角，三代人之间，玩你玩过的玩具、做你做过的游戏、吃你吃过的美食，走你走过的路，万物皆能唤醒温情传承，我好像来过，又好像正在行走，他们的爱情与婚姻，在物欲横流的社会，该算是极尽生命的奢侈，因为，有太多的人一生没有爱过，也不曾被爱过。

我把老费的《养老院手记》也看作一条线索，他的孤独是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他对岁月和生命的洞察超越一切，时间之神无法救赎，那么就一跃而下，追随书妍。车子载他去养老院时，近景覆盖远景，让我想到别离。他是对死亡的选择，还是对另外一个世界生活的憧憬，我不知道，也许是对孤独的祭奠。

我还把书妍看作线索人物，她的消失是个不解决的谜团，当然是作者故意留下的伏笔，让读者自己去解码，害得我牵挂了她大半本书，我内心强烈地期望她安全回来，结果意外却合理到我能瞬间报出一串伟大女性的名字，她们和书妍一样，把最美好的形象定格，人间疾苦独自承受、隐忍是那一代人的品格，作者在边缘处落笔，是一种克制的力量。

全书放眼广泛的社会层面讲述人与家庭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表达了社会冲突是如何转化为个体的内心冲突的，仿佛是永远敞开的状态，可以无限容纳、无限解读。作者编织了一条又一条小径，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他要走向哪里，尽管我学过统计学，但绝不会蠢到用公式来计算，老费爱庆生多少，思念书妍有多少，回忆自己的过往又有多少，总之，我打开时光机的小程序，把进度条从左拉到右，又从右推到左，假定自己成为书中人，躯壳喂日常，灵魂补岁月，与文字的细节共同呼吸，得意得快要满地打滚。

要是有人问我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爱、关于时光，这些永恒的话题，期待我谈出新意和趣味，恐怕要重新投胎，但我会诚恳地回答：“把《重现的时光》读一遍！”

感谢刘剑波，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爱，在掘港这一小片天空里，我不是孤独的存在，故事化为一种拥抱的姿势，令我释怀。（《重现的时光》刘剑波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