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
她开始谁也不看,风景也不看,闷着头只往前走,走也走得很吃力,只能叫缓慢地攀爬,毕竟这是在庐山,那条该死的著名的瀑布听说还在一千多级台阶之上。
她不喜欢爬山,连家乡平原上微微耸起的那座一百多米的小土丘狼山也不大愿意去爬,这可能也是她此生无法成就什么大事业的原因之一。毕竟登高才能望远,但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厌恶登高的人。
那个惹了她更起了厌恶之情的人,默默走在她的侧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说话,他也就更不好说话。其实之前他也尝试着跟身边黑着脸的恋人解释,那句惹恼了对方的话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但她并不听。她想,管你什么本意,我就是要照着自己的理解来。
后来,在那天的瀑布脚下,如果有人用心注意一下,应该会看到一个冷着脸的姑娘和一个沉默着时不时看着她的男生,两人以一种奇妙的诡异的方式沉默共处着。那个男孩还试图提议给姑娘拍张照,冷脸的姑娘不发一言,执拗地站在完全不配合的角度,喝着矿泉水。
疑似银河落九天的瀑布哗哗地冲下来,阳光并不耀眼,没看到什么紫烟。她靠在石柱上喝着水,想就为了看这个鬼瀑布,爬了一路的山,堵了一路的气,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她看着这次采风行程单上“庐山”两个大大的字叹了一口气,但她无法推却,她是活动的组织者。
收拾行李箱时,她把放进去的运动鞋又拿了出来。到时就在山脚下坐坐吧,或者只跟半山腰的岩石打个照面,把山顶的无限风光让给他们,她的同伴会很傻眼。她想,她会在某一块石凳上平心静气地等那群爬上去的同伴,但不准备听他们讲山顶上的故事。
这些话是一个叫西川的诗人写的,她记得很牢,并且准备把它们编排进在庐山那天的朋友圈。
很好。她自嘲地笑笑,看来对于庐山,她不仅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还即将活在别人的句子中。
带队的领导看出他手下这俩女的,一个比一个认怂,很适时地抓住了她,亲切地跟她交谈。
这么有名的山,你们写作的人不都很喜欢吗?
我不是什么写作的人,我是为写作的人服务的。
你可以边爬山边构思,回去后写一篇游记,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和你相当贴切——周游庐山。
哈哈哈哈,她累极反笑,恐怕我只能写周游庐山脚。
领导迈上几级台阶,俯视了几眼她和那位比她更蔫儿更想直接放弃的同伴,做了一个英勇的决定——
把你们的包都给我。相信我,一定能爬得上去。
她和同伴对视了一眼,几秒后,带着一些愧意把两只重重的双肩包给了领导。
事实证明,人在困境中,道德底线是可以一低再低的。她两手空空,在细雨中朝蜿蜒的山路尽头望去,她忽然在心中鼓起了一些热望,为了不辜负领导的背包之恩,她决心改写西川的那首诗,她不再满足于仅跟半山腰的岩石打个照面了,她会爬上去,最终会再和李白看到的那条瀑布打个招呼。
她当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被她冷落了一路的家伙,不知道他的心中会不会跟她一样,自此落下了那么一点带着矫情的创伤后遗症。至少对她而言,这些年,她几乎已经忘记还曾来过庐山。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她十几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李白的这两句,就被吓住了。古诗还可以这样写啊,上来就如此自大自狂,豪气冲天。
这个自大又自信的诗仙后面写的两句“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被她在写景的作文中多次引用,语文老师夸她用典灵活。她很高兴,想着有一天,总有一天,得去真山看看。
她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第一次爬庐山,却以满腹的恼怒结束。她跟庐山结下了梁子。
此刻,她已经爬了一大半了。包被领导背过去之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她在雨雾中看着这座曾被她单方面定义为结下了梁子的山,其实还挺耐看的。潮湿多雨的季节,整座山的确有“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的缥缈感。那个诗仙老头怎么这么会写,把她想用一千字描述的东西十个字就打发了。天才不让凡人有活路,她又崇拜又嫉妒。
她们终于爬到了瀑布下。领导朝她俩挥了挥手,看,三叠泉到了,你们可以去拍照了!
等等,三叠泉?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香炉峰瀑布吗?
她大吃一惊。她也是抱着与旧日记忆握手言和的决心奋力爬上来的,没想到,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
但她立刻就在心中暗笑了。傻子,你在这一路的爬山中,不早就原谅了当年那个任性的自己,顺带也向那个被你凶了一路的倒霉家伙道了歉,向被你记仇了很多年的庐山道了歉。
其实,他是好的。它更是好的。
是美的。是空灵的。是值得你一来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