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
余先生用微信语音呼我,说书到了,给我送一本。
这是他又一本西泠印社为他出的画作集,遴十年力作而成。时间真不尽用,一晃,余先生从画院退休逾十个年头了。
我们并肩翻着这本狭窄开本、墨蓝红白四色封面的册子,仿佛随他游历一席席山水仙境,满山漫云,萃天地之清气,那些月露风云,境中有“造”,意里带“写”,群山峻岭,或纵或横,或泼或染,合乎自然,邻于理想,不是此山,又恰是此山。
我知,我并无能力析清余先生笔墨功夫的来源,作为画家的他,既往与开来,已为人悉。于我与他,凭着近廿年之久的忘年之谊,今日,合册顿悟,先生的笔墨神采,均聚集一个因循:他,是一位诗人。
诗人,一定是天真的。我们同去过兴化的李中水上森林,沐浴百亩苍翠,他望着婷婷水杉、水天相接,奕奕焕发,与同去的年龄相差半百的少年子墨一起雀跃腾飞,空中并肩携手,永远镌刻了一张精彩的“爱心”照片。那一幕的天真之象,一定也为天地山水注入了天趣。他数游三峡,自巫山溯源而上,绿水银滩,炊烟袅袅,暮霭重重,在这片至纯至净的大自然里忽地映现一点“朱”色,那是?——他拈得真趣几句:
暮霭迷峰廓,巴山落日昏。
炊烟袅袅上,深树隐荒村。
碧水萦回远,银滩白映朱。
近前方省识,嬉笑浣衣姑。
靠近一看,银色的河滩边,一点红,却是一个洗衣服的村姑。作为诗人的余先生在他的山水八条屏上这样题写画款。小舟竹篙,溪水潺潺,仿佛看见诗人,诗人仿佛也看见浣衣村姑。诗与画,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出入之间,方得神化。
诗人余先生,自署画册名曰:林泉高致。栖息林泉,涵养高致。他很喜欢这四个字,看得出,他似乎带着一些倔强的喜欢,他的上一本画册亦如是题署。我想起魏晋竹林七贤的超然与清静、不俗与不媚。他在一片虚云实林里静静的如是我闻:
过眼烟云何足论,澄怀观道是我心。
诗人又是孤寂的。诗人的笔墨,正如“一盏照亮他自己的小径的灯”,他用极其浓重传统色彩的水墨与平仄,在“自然”与“理想”里提按泼染。我常常有机会在先生的身边,看他作画,那是他与我交流的方式之一,一边画,一边说。他胸有丘壑,胸有风云,更胸有诗文,他在错落的青峰和飞流的灵泉里高歌:
我心已去九天外,自在豪情任意游。
他在巫山巫峡荻花间沉思:
回首楚汉无觅处,大江日夜向东流。
他又在大江东去浪涛里低吟:
世间荣禄本如风,天外浮云空复空。
先生笔下是诗,抑或,画?“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以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石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余先生之妙,妙在泼墨后的“含糊”适足,凝成妙景;景中有诗,诗外成景;嵯峨萧瑟,真不可言。
我翻到了一页书法,是一通札记,余先生这样写道:绘画的右邻是书法,左邻是音乐,而其灵魂则是诗歌。我相信了,世界上有一种不会退休的职业:诗人。用画去写诗的诗人,诗一定是分色的,多彩的。一个人的才华分隐显之别,对于画家余老师来说,他居于画作背后的诗才,鲜为人晓。其诗中的悲悯与吁号,低吟与惆怅,在我的眼里,才是他真正的山水。他是一位诗人,心有苍生,胸有山河,天真与恻隐,自然与理想,辗转而流淌,泼墨成烟云。一个天真的、孤寂的诗人,画,不会高致?
最后,我翻回到扉页,这是我一向不好的习惯,碗面最上层的米粒总是抷于一边,最后才食。扉页有先生的赠签,笔力折处见刚,高古而不可追。先生疫后显疲,依然白发飘逸,他憨厚一笑:今天出版社才寄来两本,你一本,我留一本。望着先生,望着书,竟然凝噎。
落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对着一扇大窗,芭蕉婆娑,葱葱疏影,千年濠河,波光粼粼。屋内,古琴《卧龙吟》,弦弦惆怅;窗外,天竹里的夜鸣虫,“蛐蛐”熙熙然。
书里书外,不是此山,恰是此山;不是此诗,恰是此诗。
我为先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