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文学中年”

□刘剑波

有一次我坐在教室里闭着眼硬着头皮背英语单词,当我睁开眼时,看到一张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的圆脸,一双睿智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眼镜笑眯眯地看着我。

“文学中年”是相对于“文学青年”而言的。在年龄上,我这样界定:前者为20岁至39岁,后者为40岁至59岁。而“文学老年”则是从60岁到临终。在“文学青年”阶段,倘若当事人的文学创作未有成就,在业内未造成一定的影响,那么,当事人将一直扮演“文学青年”的角色。同理,“文学中年”也是如此。“文学青年”完全有可能成为“文学中年”,而“文学中年”也完全有可能变成“文学老年”。多年前,我结识的陈先生堪称典型的“文学中年”。“多年前”是个宽泛的时间概念,我很喜欢这个字眼,受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是一个原因,小说的叙述语言里,只要一出现“多年前”,语感就一下出来了,而语感对小说来说至关重要,就好比一双合脚的鞋子对走路很重要一样。另一个原因是,“多年前”对时间做了模糊处理,让人有混沌之感,使得你感受流逝的时间时,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

还是让我来说说陈先生吧。多年前的我,正是二十郎当的年纪,因为爱好文学,可谓当之无愧的“文学青年”。那年,有点英文基础的我,去本市的H县进修英语,这意味着我将从中学语文教师摇身一变为中学英语教师。对我来说,这既是工作的调换,更是人生的蜕变,我欣喜若狂得遥望南天,夜不能寐。我是多么感激本县英语教师奇缺的现状啊。真是天可怜见啊。要是命运安排我再继续当语文教师,我很可能会发疯,我会像孔乙己那样穿件破长衫,喃喃着之乎者也,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或者踅到小镇上去讨酒喝,下酒菜将不是茴香豆,而是京枣、麻饼之类的。农村学生的语文基础差得可怕,批改作文等同于纠正错别字,通篇错别字的作文比比皆是,如果再来个眉批和总批,批改一篇作文至少需要一小时。我那时教两个班的作文,两个班有一百多名学生,也就是说,我每周要批改一百多篇作文,这意味着我每周至少要将一百多个小时花费在批改作文上。我宿舍的台灯常常亮到通宵,幸亏我年轻,才没有倒下来。更让我苦不堪言的是,兼职教语文的校长非要所有的语文教师按照他的模式来做不可。什么是他的教学模式呢?举个例子:《七律·送瘟神》里有这样的句子: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他这样提问学生:“春风杨柳多少条啊?”校长上课有个习惯,当他发出提问后,就背着手得意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一脸等待谜底的莫测高深的表情。这习惯严重影响了我,不同的是,我背着的手上夹了支粉笔,我总是将这支粉笔想象成一支正袅着烟雾的烟卷。熟悉课文的学生会大喊大叫:万千条!喊声差点掀翻屋顶。而不熟悉课文的学生,回答就五花八门了,有说几百条的,有说几千条的,有说几万条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叫。如此机械的教学法我永远学不会,而现在好了,我要像一只鸟儿飞出牢笼了,我夜不能寐所遥望的南天,正是H县的方向。

H县与掘城之间隔着N县,离掘城将近九十公里,但与上海只一江之隔。H县人时髦的穿着与吴侬软语有力冲击了我,让我有种梦幻之感。我喜欢这种梦幻的东西,这种梦幻的东西会让你脱离匍匐的地面升腾起来。升腾正是我这样的年轻人所渴望的,而升腾总是与艳遇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乍到H县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去逛街,我以为艳遇总是发生在街道的拐角处,发生在小巷深处的一株桃花树下,发生在书场嘈嘈切切的三弦声里。我没料到,我渴望的艳遇居然发生在陈先生上课的教室里。当然,这是后话。陈先生那时四十多岁,也可能五十多岁。男人在这个年龄段,你很难说出他的具体年纪,总之,陈先生是个中年人。中年男人会像孕妇那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全身的皮肤已经松弛很久了,面颊特别容易受地球引力的影响向地面垂挂,要是这个中年男人有点知识,有点学历,他理所当然会戴一副玳瑁眼镜,当然,中年男人的头发开始花白了——这一切陈先生都应有尽有。陈先生是H县教师进修学校的语文老师,而我就读的市英语教师培训班就设在进修学校教学楼里。有一次我坐在教室里闭着眼硬着头皮背英语单词,当我睁开眼时,看到一张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的圆脸,一双睿智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眼镜笑眯眯地看着我。笑眯眯正是陈先生的表情特征,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笑眯眯的。就这样,我与陈先生相识了。后来我问他,茫茫人海,大千世界,他是怎么知道我的。他以哲人口吻说,当一个人命中注定会出现在你生命里时,是不需任何理由的。不过,后来他还是道出了真相。我在去H县前就开始投稿了,当然,投稿就意味着被退稿,这是每个文学青年的宿命。每次退稿都寄到我任教的那所小镇中学去了,我来到H县后,投稿地址自然就改了,所以,退稿便寄到H县教师进修学校了,具体说,是进修学校的传达室。陈先生每天都要去传达室,他其实早就投稿了,而每次投出去的稿件也都会退回来,当然,这是文学中年的宿命。那时,全国的文学杂志无一例外使用的都是牛皮纸信封,他发现经常有写着我名字的牛皮纸信封搁在传达室的桌子上,我相信那一刻他于我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还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于是,凭着文学的信念,他找到了我。

自从认识了陈先生,只要有空,我就去找他聊天。他是写诗的,据他说,他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写诗了,但到现在一首都没发表出来。不过,总会发出来的,只要耕耘,总会有收获,迟早的事,他笑眯眯地说。我每次去找他,他都要问,今天写了吗?只要我回答没写,他便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不写,好作品是写出来的啊。你看我,哪天不写?确实,他很勤奋,隔三岔五就把一叠诗稿装在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里寄出去。让我佩服的是,他能写各种题材:向《农民日报》投稿,就会写《玉米棒子之歌》一类的诗,还会附上一封短笺:编辑同志,我是一位农民,这首诗于田间劳动急就而成,恳望发表,云云。向《工人日报》投稿,他就写《沸腾的钢水》,附信上称“我是一名炼钢工人”。向《解放军报》投稿,他就会从文弱书生变身在边疆哨卡巡逻的哨兵。而向幼教类杂志投稿,他又成了一位刚出校门的年轻女幼师。用不了多久,那只牛皮纸信封又被退回来了。陈先生的家有个带围墙的小院子,有时,邮递员图方便,把牛皮纸信封直接从围墙外面扔进来。一听到啪嗒一声,他老婆就喊,退稿来啦。他并不懊恼,又换上一个地址寄出去。过段时间,啪嗒声会再次响起。陈先生用诗一般的语言说,我/多么喜欢聆听/这绵延不绝的生命赞歌。有时他又自嘲一番:我苍老的心灵/尚是一座空空的神殿/没有祭坛,也没有牺牲/还无法知晓/何方神圣在此/受到我的膜拜。

前不久,我偶然从《文艺报》上看到,中国作协发展新会员的名单里有陈先生的名字,我不禁为他高兴,他终于成了一名作家。

2023-07-0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1453.html 1 3 “文学中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