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话剧《惊梦》，一个昆曲戏班和春社于两军交接处挣扎求生存的故事，大时代小人物的题材，不算新，但是故事讲得真好。剧终，心里浮出四个大字：艺术至上。这是台下人的观后感，也应是台上剧想传达的心声吧。两个半小时，艺术潜入了人性深处，亦凌驾于混战之上。
细细思量，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热爱和坚守的故事，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角度切入，所以悲欣交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交织，形而上和形而下纠缠，有戏谑，有苍凉，有梦幻，漫漶着理想化的色彩。
兵戈扰攘的时代，坠入其中的人物命运，几多荒诞。邵伍因为穿了国民党军服寻烤红薯，被解放军误以为是敌军。而国民党把凤岐当作敌特，“和春社”也被误会成番号。身份的错位淡化了战争的悲剧底色，为敌我双方的冲突注入喜剧色彩。明明是昆曲班子只得去演现代歌剧，最拿手的《牡丹亭》无法上演，赶鸭子上架的《白毛女》却演了两场，这是艺术形式的错位。但是这些实属平庸。说白就是鸡同鸭讲的套路，不新鲜。
《惊梦》是渐入佳境的。在喜剧效果拉满的同时，我们看到，残酷的战争世界和唯美艺术、传统价值观、文脉传承之间的冲突，才是这部剧最大的张力。在机枪下，战火中，古老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的唱腔几度响起，杜丽娘在断井颓垣里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这真的是隔江犹唱后庭花吗？还是用看似脆弱的艺术对战争展开反思性批判？
又有一场，女兵招娣和杜丽娘一同在场，两个女子一个军装一个戏服，都掩藏了本来的样子，一古一今，一个在戏里，一个在现实，一个投身革命，一个心里只有戏和情，一个死在战场上，一个始终活在旦角里，然而到底谁是真谁是幻，谁又惊了谁的梦？
剧中让人动容的片段比比皆是。
与另一个阵营的老同学电话交谈后的国军将领，唱着戏里台词转身，一步步走向黑暗的舞台后方，走向他人生的散场，水磨调如泣如诉地响起，老班主大喊“长官，我们给您准备的……”忽然传来的枪声和炮火声打断了他，也逐渐将糜丽的曲声湮没。饰演老班主的陈佩斯彼时浑身都是戏，他沉默地微躬着站在舞台一侧，哑口无言，台下的观众远远地看他的身姿，就解读出了各种情绪的百转千回。一瞬间我甚至联想到莎翁悲剧《哈姆雷特》中那句经典的台词：“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关乎生死，其中又映照出世间万物的终极抉择与个体的渺然。枪炮声渐渐平息，水磨调又慢慢由远而近，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硝烟与火光散尽，眼前已是白地血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在战乱中重现时，和晚明被压抑的女子眼中光景已经似是而非。
剧终时，一直没能上演的《牡丹亭》大演三天三夜，老班主说与看官同乐，实际上是着意把这出戏班子代代相传的拿手好戏，赠予天上地下，阴阳两界、不同政治立场、不同人生信仰的爱戏之人。台下是逝水流年，台上是如花美眷，艳曲里弥漫着死的苍凉和生的希望，一种终极之美消弭了艺术的边界。汤显祖崇尚的“情之至”可以扭乾转坤，改变造化的秩序和命运的安排。“情之至”果然让阴阳相通了。
生者可以死，那是爱戏如痴的常少爷饰的睡魔神，在手持阴阳镜，引着亡魂绕戏台而行，台上唱的正是《惊梦》，让我觉得台下观戏的自己，也是墓碑一座。
死者可以生，谭世杰、王虎、陈招娣……因战争而死去的人，缘分联结于一个戏班子，一曲《牡丹亭》，但是生前却没有好好欣赏，此时终于来到了戏台旁。阴的、阳的，疯的、正常的，梦里的、梦外的，都聚在了一起。这些爱戏之人是谁？是普通人，是老百姓。“那边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坟。谁的坟？打仗死的。”于是本该挑灯夜读的《牡丹亭》，就选在这冰凉空旷中上演了。
《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至情感动了冥府、花神，最终因爱还魂。和春社的三天三夜，则是在白雪扑灭了战火的大地上，让传统的美，借着《牡丹亭》复活。没有口号，没有透露深层的反战的情绪，但是老百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一目了然。
一段覆巢之下的悲欢故事讲好了，还把新旧艺术打通了。《惊梦》用戏中戏的结构在话剧里演了昆曲，从历史和艺术里借来声音和画面，回答传统的审美呼唤，无论时代怎么变，从传奇而来的昆曲始终没有变。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历史叙事，但是只有根性的东西，才会永流传。新的艺术形式有强大的即时效应，古老的艺术却更加永恒，何况，它代表了一部分的中国。而我们这些观众通过看（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不及物动词），其实也成了文脉传承的一部分。是什么让你我他成为我们？有时候是信仰，有时候，是艺术，是宫商角徵羽的妙音，是“袅情丝吹来闲庭院”的一曲《步步娇》。
散场的时候笑声也散，泪痕也干。忽然意识到，这出话剧其实没有要我领会什么，接受什么。就是“把您伺候好”，就是单纯地享受一场演出。庆幸艺术在《惊梦》里回归了一次本真，它是彩色的，是粗粝生活底色上的嫩绿娇红，它甚至消解了死亡，又带来了一切。
眼前一直是演员在两两谢幕，而身后戏台上，水袖翩翩，两情缱绻，上演着生生死死为情多的纯美爱情，《牡丹亭》永不谢幕，艺术和热爱永不谢幕。
在《惊梦》多维的时空里，梦见昆曲，梦见历史，梦见至情，梦见众生。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