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写真

父亲琐忆

□梅九宏

他的方式

爸爸心地善良,乐做善事。姐姐告诉我,爸爸每年年底都要委托她兑换一叠五元、十元的零钱,用于大年初一一大早接济寺庙门口的乞丐。姐姐说:“很多人是伪装的,不值得同情。”爸爸说:“如果大年初一,还有人愿意伪装成乞丐,那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应该尽力帮助他。”爸爸说他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一大早,他就坐在爷爷的小推车上,随车携带着一大桶米,遇到沿街乞讨的人,他就会盛一碗米给他们。原来,爸爸的血脉里流淌着爷爷乐善好施的基因。当然,对于生活条件不好的邻居和亲戚,他也总是帮忙和接济。曾经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张嬢嬢,年纪比我爸妈大十来岁的样子,她无儿无女,靠给过世的人扎些纸花之类的物件勉强糊口,所以也常常没时间做饭,爸爸总是提醒妈妈给她送些饭菜。在爸爸去世前几年,他还让我姐姐开车陪他到老家亲戚那里转了一圈,凡是条件不好的他都要接济下,虽然数额也不太大。

爸爸很有毅力。有段时间,他喜欢跟邻居打麻将。55岁那年查出患糖尿病后,医生叮嘱他久坐对身体不好,尤其冬天室温低,伤害更大。于是爸爸说,那我就不打麻将了。我们起初还将信将疑,但在他戒牌期间,无论牌友如何劝说,他都不改初心,果然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摸牌。85岁那年他因为摔伤住院,病情反反复复,住了整整十一个月,在住院的十一个月里,爸爸共做了十三次骨科手术,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病痛折磨,他却从没喊过一声疼。

爸爸生活非常简单。小时候,记得家里有一只洗澡的木盆,夏天天气热,没有空调和电风扇,中午他把澡盆拖到院子里,自己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躺在木盆里,他的头枕在木盆斜着的边沿上,自在得很。他通常会看一本书,看着看着就把书本盖在脸上,不一会就开始打呼……再过一会,他忽然醒来便问我:“我有没有睡着?”“当然了,你都打呼了!”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他点点头,非常惬意。

他有自己的固执与坚持。随着年纪增长,听力下降,姐姐买给他的助听器,他只试用了一次就扔在一边,为他配的老花镜也被他闲置着,他仍坚持放大镜慢慢看书。他也始终不喜欢用手机。有时回家,会看见他正把眼睛贴在电视屏幕上,把声音放大,认认真真地听着。衰老自然而然,他却不曾妥协。

爸爸喜欢喝茶,最开心的是喝到新茶。有一年我宜兴同学送他一份家里自产的新茶,很久以后提起来,他仍念念不忘,说那是他喝过的最好的茶。爸爸喜欢喝浓茶,天长日久,白瓷杯子有一圈圈深褐色的茶垢,他却不让我洗掉,说本就应该那个样子。我后来买了紫砂杯子给他,茶汤再浓重,茶垢也不容易看出来了。他很喜欢那个杯子,到去世之前一直都在用。

每次回家看望父母,爸爸常会拿给我一些瓷器、钱币、旧书、资料等,反复叮嘱我:“你目前不懂这些,工作又忙,不要花时间。退休以后拿出来看看吧。”他给我的东西无论好坏大小、价值高低,只要我答应取走,他就觉得有了着落和传承。不过,好多东西确实没什么用,通常我拿了之后转头送到姐姐的车库里堆起来。他当然不知道,在他而言,只有抑制不住的开心。回想起来,他甚至连我退休以后的事都安排好了,他的那些乐趣,隔着几十年的岁月,都想分享给我,也为他心爱的物件都找到了归属。爸爸给我的这些老物件,我妥善保管着,几乎从不示人。

记得有一次他收了一块青石板,上面有书法的拓印,物件大且重,就一直放在院子里。再后来老家要拆迁,他特地叫了辆三轮车,把这块石板送到附近的寺庙里。我并不知道那块石板价值几何,但因窥得爸爸的用心,我隐约明白了那种价值。历史长河里,物件被一些人遗失,又被一些人拾起。这需要“认得”的眼光、“懂得”的智慧,亦需要一些真心去在意、去使之得以安放。

爸爸一生喜欢古玩,但却并不贪财。他赚钱无非是要撑起这个家,供我们几个小孩有书读,有相对体面的日子。家里供我读大学四年,花钱不少。一次回家,看见家里的红木桌不在了,我也没多问,我知道爸爸已竭尽所能,倾囊而出。回想起来,家里三个孩子,经济负担其实很重,但是我全然不知,也不曾想到这些。

每到逢年过节时,爸爸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并不喜欢给现金,总是收集些熊猫币、“袁大头”之类有趣的东西分给孩子们。或许在他眼里,现金只是支付工具,没有温度。一件件礼物,尤其是老物件,经久不衰,蕴含着文化也更值得纪念,这样分发给孩子们,可以留些念想。身外之物,唯有附着了时间的魂魄、承载了回忆与情感,才有意义,不会被遗忘。如今我走进家里书房,就能看见他留给我的瓷器、笔筒,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爸爸。也许很多年后,我也会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轻轻地一个一个取出来,静静地欣赏研究。或许,那时的我就也成了他。也许,这正如他所愿。

每当蜡梅花盛开时节,我也会想起他。老家平房的院子的一小方天地,爸爸种了很多不知名的植物,最爱便是蜡梅。每到春节期间开花,有暗香浮动,他总是陶醉其中。有爱花人看见总会夸上几句,他就让人家剪些枝条带走。可若真是剪下几枝后,他又有些不舍得,催促着说够了够了——既有与人分享的豪爽,也有疼惜花朵的深情,这样的小小矛盾,恰是他不加掩饰的真实。

爸爸有句口头禅:“不要赘!”遇到故知老友闲聊起子女不肖或事业不顺等情形时,他总是安慰“船到桥头自然直”,然后来一句“不要赘!”我发现,他几乎每次聊天的结语十有八九都是“不要赘!”当然过程中也免不了夹杂着这个高频词。我曾翻字典查这个“赘”字,指多余的、无用的,使受累赘。在他的语境中,也许是:不要多想了、不要再纠结。这话因为他讲了太多次,其实际意义变得模糊,更多地成为了一种语气助词。但细想来,这也许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的——简单、自在,不为世俗所累,他自己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二)

2023-07-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2798.html 1 3 父亲琐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