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宏
爸爸与我
爸爸的话不多,不善于表达,宽厚仁义,亦不与人计较。爸爸几乎从不发火,所有工作、生活中的烦恼都是自己消化。记得有一次,他去一个亲戚家吃饭,席间,亲戚非常自豪地说:“老吴,你家三个小孩,我家也是,可惜你家的三把刀都是钝的,而我家的三把刀都很锋利。”意即我家姐弟三个都没什么出息,颇有同情之意。爸爸一直闷闷不乐坚持到散席,回来以后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认真读书,一定要争气,不能成为别人的笑柄。如今,我们姐弟虽没取得多少成绩,但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且家庭和睦、子女孝顺,第三代也都陆续考取大学,有的出国留学,并在上海、南通等地工作,总算让爸爸扬眉吐气。
确实,爸爸对子女也无过多期求,只希望我们能够自食其力、平平常常,并不奢望我们能光宗耀祖。他甚至没对我说过喜欢之类的话,也没什么太亲昵的举止,我学习和工作上取得成绩,他只是由衷地高兴,却不太表扬我,但他的爱是深沉的,我的成长成才是他最大的骄傲。他对我的事,总是说得少做得多,在忙忙碌碌中默默地奉献。
上学时,他每天早上喊我起床,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等睁开眼睛坐在饭桌前时,早饭已经摆好了。下午放学回来,我喜欢先躺下休息20分钟,我爸爸特别准时,每次就是正好20分钟喊我起床。那时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有时自行车会莫名其妙地坏掉,我只需将它扔在家门口,等再次蹬起自行车时,就一定已经修好了,这是爸爸趁我吃饭时间把车推到修车铺弄好的。冬天的晚上,平房很冷,但我每次钻进被子总是热烘烘的,这是爸爸用玻璃瓶灌好热水,提前放在被子里。中学时,我们喜欢玩军棋大战,同学们放假了常聚在我家里。那个年龄的孩子,最不愿意被家长打扰。爸爸每次知道有同学来我家,就出去转转,把家全让给我们玩耍,好让我们无拘无束。因为他毫不在意,也毫无怨言,以至于我从来也不知道他在那时一个人晃去了哪里。
还有每次快到学校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爸爸会提前去外婆家把做好的午饭、晚饭拿回来,这样我每顿饭都可以节约二十几分钟,用来复习或者休息。考试通常都是冬天最冷或者夏天最热的日子,每次爸爸送饭时,要么是手脚冰凉,要么是汗流浃背。后来2003年非典时,我从北京返回老家,按防控要求进行隔离,我爸爸那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仍风雨无阻每天到隔离地为我送饭。就像是我们都穿越了时间,重回我年少时每个期末考试的档口。
爸爸很在意我的身体。在家里吃饭久了怕我口味单调,会去附近的饭店买些小炒给我改善伙食。有时我生病,哪怕是深夜他都会跑出去,在夜色中敲开药店窗口帮我买药,回来后嘱咐我立即吃掉。高中时,可能是学习高度紧张,我有一阵子偏头痛,他说喝蜂蜜特别好,特地找来给我,说蜂蜜营养丰富,可以养身体、集中注意力,并不忘鼓励我,说某某家的孩子就是一直吃这个,最后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不知是蜂蜜真的有效还是我的心理作用,偏头痛真的治好了,后来几十年都没有复发。只有这次没能躲过的新冠病毒,掀起了“新仇旧恨”同时翻涌而来——最大的症状便是近四十年没有复发过的偏头痛。只是这一次,手边少了爸爸递过来的一杯蜂蜜,身边再没有他。
我在小城长大,后来因读书、工作辗转,去了南通,爸爸总是反复叮嘱我:到了新地方,严谨办事,务必谨慎。节假日我从南通回老家,跟爸妈聊聊天,妈妈一心想跟我多说些话,但爸爸会一直催我回去,讲些什么“晚了开车不安全。”“下次再聊。”总是为我诸多考虑。然后我在妈妈的埋怨声和爸爸的催促声中匆忙离开。
我在南通工作时,他常常招呼都不打,周末就从老家乘公共汽车赶来,自己去逛旧物市场,再揣着淘来的宝贝来我家看看。他一直跟我讲想去上海、苏州逛逛当地的古玩市场,我因为工作忙,一直没能陪他去看看。这是我很大的遗憾。
爸爸年轻时常穿蓝色的中山装,已经洗得掉色不少,但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是一件时尚的装饰品。后来我长大,他最喜欢穿我淘汰的旧衣服,好像儿子的衣服更有派头,儿子的鞋子更踏实有力。也许是源于“儿子跟我差不多高了”的自豪感,也许是喜欢衣服上沾染着的我的气息,让他的心情也重回我的年纪,也许这是他想由此跟别人聊起的话题,关于基因和传承,一种无声的炫耀。
我们兄弟姐妹三人,爸爸妈妈几乎没有亲手带过,但到了孙子辈,他们都尽力帮手,陪孩子们玩耍。爸爸非常喜欢我带儿子去看他,那时他视力已经很不好,就凭着模糊的身影判断是谁来了,如果是我回家里,他就跟我坐着聊聊天。如果是孙子,他就要硬撑着站起来看看,聊天的语气往往也更为亲热。后来儿子也渐渐跟我差不多高,经常凭声音来猜测谁来了,他的判断也就不再那么准确了。
如今我常常会想到小时候,那时没有这么多路灯,巷子里非常暗,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回家,有些害怕,爸爸就让我闭起眼睛,把手环在他的腰上,我就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双手抱着他。那段路很短,也许只有二十多米,对我而言却很幸福。原先对黑暗的害怕,转化为对父爱的渴望。夜风微凉,树影如墨,我奢望那路能更长些,车轮转动得再慢些,我可以永远那样靠着爸爸,可以抱他更紧,要他陪我更久。
人生之路,何其漫漫。父子一场,纵然再深的机缘,也只能同行短短一段。暗夜小巷里那踩着自行车前行的双脚、那个给我温暖依靠的后背、那双我紧紧环绕不想放开的手……都是父子之间惯有的沉默爱意与心照不宣,是那样短暂而珍贵的无声倾诉与款款深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