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写真

小伯伯

□田耀东

小伯伯在村里辈分是很高的,和他同岁的小孩按理可以叫他爷爷了,可谁都喊他小伯伯。

小伯伯从小活络,上树摘桑葚,下河摸鲫鱼,一不小心眼睛戳在芦桩头上,左眼瘪瞎成一个空洞。寡母死后,他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活得逍遥自在。

小伯伯!来,替我捉只猪,这畜生,要吵出圈了。

好的!小伯伯应承得很快。捉好猪,双手双脚上都是猪粪。

小伯伯!替我上房捉一捉瓦,夜雨滴答滴答漏在帐子上。

好的!小伯伯上屋轻巧得像猢狲。

小伯伯!你反正在瞎转魂,替我把羊踏灰挑到玉米根头去!

小伯伯问,夜饭有酒伐?陈寡妇爽气地说,哪一回能少了你?

自然是喜之不尽,挑担如有神助。

小伯伯从不居功自傲,临走总丢下一些钱。

人家也不容易,我不过是出一点力气。小伯伯想。

他所以也想挣钱。买一壶白酒,切几片猪头肉,谁家有急需,他还可以慷慨掏腰包。他人缘是极好的。

母亲留给他两间小瓦屋。夏天热,屋后拆掉几块砖头,风能进,雨能进,小偷不想进,落得凉快清爽。

冬天,砖洞里用芦柴堆满,芦柴后是棉花秸秆,双层保险,一点也不透风,拔柴都不用出门去。

屋顶上跌掉了几片瓦,月亮从瓦洞里照进来,明晃晃的真好看。他躺在床上数星星,看月亮。对人讲:我是风扫地、月点灯,娘子在丈母娘屋里厢。

小伯伯人实诚,说的都是真心话。

小伯伯人很识趣,他对自己的事马虎,对别人家里事都挺卖力。

村里的婚事丧事他不请自到。挑水、抱柴、冬天剖鱼、冰水里洗碗都是他的事。夏天烧火、早晨买菜挑菜担,后半夜守在棺材边代孝子喂蚊子。

新人房里他从不进去。新人桌边绕着走,怕把单身人的晦气传到新人身上。远远地瞥一眼新人粉嫩的脸蛋,看一眼红的、绿的绣花被,使劲咽口涶沫,心满意足地想,我的媳妇儿长得多好看啊!

厨房里有剩菜剩饭,掸掸并并,成块成形的,他让别人带回去。碎碎渣渣的,打包放在冷库里留着自己慢慢受用,一月半月的粮饭就解决了——养猪户老张头加工鱼粉,在猪圈边建了冷库冻臭小鱼,从不拒绝小伯伯冻食物。小伯伯为了交冷冻的电费,常去饲养场帮忙卸货。老张头夫妇都是勤俭人,半夜来了饲料,也请不到别人,只能去喊小伯伯帮忙。小伯伯总是一喊就到,一干就干到天亮。自然,早饭总是有得吃的,还有咸猪头冻黄豆。人这一生,有酒有肉,有关心他的人,小伯伯很知足。

改革开放后,小伯伯养了三只阔背长须的大公羊,蹦起来比人都高,用板车拉出去配种,一次二十元,他只收十元钱。心里嘀咕着,我的公羊做了人家的爹,赚发了!我倒收人家的钱,好意思吗?

果然出了名,公羊增加到十只,也不用出门,用块木板写着,专业交配,小伯伯,电话……

到了冬天就替人杀年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的都是他公羊的儿孙,自然是有些心痛的。但村民都赞他人好、种好、羊也好,把他搅糊涂了。他也不收钱,只要羊毛羊杂碎。乡亲们客气,总要送个羊头,留个羊颈给他顶杀工,他还脸红呢。

年羊杀过了,他就穿上皮套裤替人去宅沟里摸年鱼。乡下人怕偷鱼,宅沟里扔树枝,栽暗桩。罾网,拖网,丝网撒下去就被绊住了。电鱼这种绝鱼子孙的事政府是严令禁止的,乡下也不请这种人。抽干水捕鱼要打坝、要有机械,小家小户太麻烦,只有穿皮套裤摸鱼最爽快。

冬天的鱼都藏在茭白棵子里,只朝人的身上靠——有热气。

一件皮套裤十几斤重,是用拖拉机内胎粘在高筒雨靴上制成的。冬天的午后,小伯伯脸喝得红彤彤的,全身朝外冒着酒气。皮套裤摊在河沿上,像摊着一张野人的壳,他从壳里钻进去,朝下慢慢地蹬脚伸手,把壳撑满了,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在乡路上,一手提鱼叉,一手提鱼篓子,像深山里的大狗熊。雨靴踏在冻得邦邦硬的泥路上,切刮!切刮!没走几步就被人请下河去了。当年放养的青鱼、白鱼已经长到两三斤,隔年逃脱的老鱼已经长到四五斤,他就从冰凌里蹚过去,举起鱼叉在河中心拍打几下,鱼泼刺泼刺地隐在茭白棵子里等他抓,或朝他身上靠——他身上热,又有酒香。水淹到他胸口,脸瞬间冻成紫红,用细麻绳扎住的袖口露出两只手,像红萝卜,像塑料模,尚且能够开合。皲裂里流着暗红的血水,但早已毫无痛感。岸上的人,河里的人,只有满心丰收的欢喜。鱼篓子很快就装满了,空气里都是年的味道。过年了,鲜鱼,咸鱼挂在屋檐下,小伯伯人造革的翻毛皮夹克里塞着一把红票子。

小伯伯一生未娶。老年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村委会替他建了房。夏天蚊帐,冬天棉被送到家。他腿脚受了寒,风湿性关节炎痛得他昼夜难安,床前时有端茶倒水的人。一杯热酒,两只滚热的鸡蛋,谁也没忘了他的好处。

他走时,许多人都哭了。墓碑上刻着:小伯伯张贵生之墓。

2023-07-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3613.html 1 3 小伯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