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响珍传奇(小说)

□倪正平

日子一如潮涨潮落的长江水奔涌而过,响珍仍时常像男人般独自进滩,或割些芦柴,或捞些鱼虾,或仅是玩兴来了深入到芦荡最外侧从最近端感受江面的壮阔。她的山歌一如既往的高亢嘹亮,穷人生活的艰辛、江边独有的野趣,以及对时局的感慨,皆可变为响珍嘴里的山歌调,那现编现攒的功夫使人拍案叫绝。

转眼到了公元一九四九年春天,几位跑码头的开沙铺人带回消息,县城里国民党兵被打跑了,茅镇解放了。开沙铺人此时还不太懂得“解放”两字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感觉:这世道要变了。

共产党工作组是县城解放三天后进的开沙铺,他们统计了人口,登记了各家的情况,对堤内的几十亩薄田重新划定了归属。

一天,茅镇又来了两位自称是县政府的公家人,说是要找一个善唱山歌的小姑娘。众人一听便知是来找响珍的。随着来人的陈述,半年前那个让人耿耿于怀的“悬案”终于揭了底。

开沙铺人从县政府公家人口中得知,当时遭国民党追捕的共产党人叫章天择,是来茅镇做策反工作的,不料事情败露,当场被抓。农历八月十八,他和三位被俘的共产党东南警卫团士兵一起被解押到位于江边的大闸坝刑场处决,正要行刑时被游击队劫了法场。章天择乘乱挣脱捆绑他的绳索逃了出来,在国民党兵的追击下,一头扎进了开沙铺外茂密的芦苇荡。

那天,响珍在芦荡里砍些干枯的芦柴,直到晌午时分,收拾了满满一捆,绳头都快不够用了,正准备退出时,面前的芦丛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只见此人衣衫褴褛,面色苍白,裸露的肩臂处有数道血印。响珍一看便明白了大概。陌生人看见响珍也吃了一惊,慌不择路就要往芦荡深处钻。响珍一把拉住:“潮头要来了,你跟我来。”她一手提着柴草,一手牵着陌生人,顺着分叉出的通往上游的小道走出一百多米,来到一地势稍高处,用斜刀割出一块空地来,把割下的青芦苇垫在下面,压上周边挖出的泥沙,再把拾到的那捆干芦柴垒上去,做成一个高约二米的“救命墩”。她让陌生人站上去,吩咐道:“就在这里藏着,谁喊也不要出来。潮头要上来了,这片芦荡都会淹,立在这上面不会有事,回头我来找你。”响珍看着陌生人爬上“救命墩”,拉住边上芦苇稳住重心,她又从衣兜里掏出娘摊的玉米饼塞到陌生人手里,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消失在芦荡里了。

潮水涨得很高了,响珍费力地回到与陌生人相遇的地方,她不想让别人看出遭遇了什么。此时潮头已淹到她的胸部,水的浮力让她每走一步都非常费力,更要命的是涌浪把江芦打得东倒西歪,回去的小道完全被江芦覆盖,她需要边走边清理出一条通道来。原本谙熟的环境第一次让响珍感到了害怕,她手脚并用,把挡道的歪七倒八的芦苇分到两旁,有时干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从水下缝隙处钻过去。到岸边还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照这样速度显然难以赶上涨潮的速度。响珍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今天要葬身于此!

正绝望时,前面杂乱的芦苇忽地“自动”向两边分开。恍惚中,她看到爹出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精壮小伙。

第二天上午,响珍又偷偷下了江滩,为陌生人送去一件干爽大褂和四五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山芋。响珍对陌生人说:“国民党兵昨天下午来过了,现在出不去,他们随时可能来搜查,我也不能频繁进芦荡。现在记好了,我用唱山歌为你传递信息,要涨潮了,我唱情歌调,无论在做什么,回到‘救命墩’上;国民党兵来了,我唱生活调,你赶紧躲到芦荡深处。”

就这样挨过了三天,响珍没再进芦荡,只是用不同的山歌调为陌生人通风报信。第四天,响珍见局势稍缓和,再次冒险进入芦荡,却不见了那陌生人,“救命墩”上只留下她拿来的那件大褂。

“我不知道那人走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法打听,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过自己的日子。”响珍对县政府公家人说。

来人望着响珍年轻的脸庞,激动地说:“是我党地下组织从江边驾小船把他接走了。临走时他要我们告诉你两句话:你发出的信号他全部收到,你的大义恩情他铭记在心。”

唱山歌救下共产党人,响珍连带开沙铺在清洲赢得了名声。庆祝全县解放的万人大会上,响珍作为拥军模范和一群解放英雄一起胸戴大红花上了主席台。不仅如此,她还受邀即兴唱了一曲《开沙铺的春天》,惹得现场万余人欢呼雀跃。响珍从此又有了“山歌珍”的雅号。

这年十二月,县政府一位姓崔的文化干事下乡采风,来到开沙铺找到响珍,要把她唱过的山歌调整理一下。这一“采”不打紧,响珍气不带喘地唱了八十六首山歌调,崔干事记了整整两大本,惊得目瞪口呆:“清洲山歌大王原来在这里!”

几年后,县里成立山歌剧团,县长点名要响珍进团。响珍为难道:“我目不识丁,只会唱,不会看书,更不会写字,咋办?”县长宽慰她说:“我们要的就是你的唱功,再说不识字可以学嘛,现在县里办了很多夜校,你马上开始学文化,我派老师专门辅导。”就这样,响珍成了一名专业清洲山歌人。她边演边学习,边学边创作,很快成为剧团骨干唱将,成了名副其实的清洲山歌王。

一九五八年春天,作为新一代清洲山歌剧传人,响珍带着剧团成员进京参加全国民间歌舞会演,盛况空前,首都观众沉浸于遥远长江流域沙洲文化的独特魅力,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这是响珍第一次走出县域,更是第一次来到首都,心情激动的她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依然精神亢奋,脑海里不时闪过的却是开沙铺的炊烟、让她仰望的长江岸堤、四季换装的芦苇荡……她把家乡的风情融进山歌剧,连演十三场欲罢不能。

期间,她还收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

那天她刚在一个剧场演出结束,回到后台正在卸装,剧场管理前来告诉她有观众求见。她扭头朝门口望去,一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倚门而立。她有点眼熟,似乎在那里见过,又一想这里怎会有熟人,便莞尔一笑:“先生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子仔细打量一番响珍,最后确定似的自言自语:“没错,没错,肯定是她!”他一步跨进屋来,近距离盯着响珍:“您是清洲人?您老家边上有道岸堤?堤外有片芦苇荡?”

响珍困惑地朝男子点点头。

男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巧了,太奇妙了,您的山歌将我拉回到二十年前。还记得吗?二十年前,长江边上的芦荡里,潮水包围下的‘救命墩’,您出手救了一个逃命人!”

响珍失声叫道:“难道是您……”

中年男子紧紧拉着响珍的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回清洲的火车上,响珍还没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当年她利用山歌调的变化救下的共产党人,二十年后又在山歌的撮合下,在首都北京意外重逢!她感慨天地之造化,人事之轮回。于是在她的认知里又多了一种执念:天涯无处不相逢,有时,也许只是一潮江水、一曲山歌而已。

响珍的山歌一直唱到二十一世纪初,八十三岁那年在睡梦中去世。

后人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一行字——革命老人,一代清洲山歌王樊秀珍之墓。 (下)

2023-08-0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4991.html 1 3 响珍传奇(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