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

台湾80后女作家洪爱珠的散文集《老派少女购物路线》值得一看，她以外婆、母亲、我三代女性生活的食事入手，有一种久违的、慢生活的鲜活与感动。这哪是写美食，写购买食材路径，分明是一部浸在食事中的家族史，是感激时光赠予的情分，“购物是一回事，难戒的是人情”。语言清奇，似大珠小珠落玉盘，读来如饮茶、如食粥般妥帖温柔。

作者自小生活在一个食不厌精的大家庭，外公做家族企业，母亲负责一百多号人的餐饮，使她对食物有天然的兴趣。“我仅拇指姑娘那般大时”，就跟着外婆走很远的路去菜市买食材，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虽然辛苦，但她早早明白，为了得到外婆奖励的美食，一切皆可忍。又因为爱吃，所以生得肥白。

爱吃的人多了去，热衷去做的却很少，作者跟着母亲学会了很多美食的做法，又把自己对食物的一些妙思娓娓道来，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丰盈。

书中用温润的笔触回忆热闹有序的幼年家族食俗，在家乡台北芦洲老区寻找工匠精神一样传承下来的古早食物。穿行在烟火喧哗的菜市场，在多年老店里吃儿时记忆中的味道，拢起一股“热烘烘、暖洋洋、蓬勃的人间朝气”。如果不是介绍作者是80后，还以为是一个老人在寻根呢。

她真的很会写。写粥事，“纯米的香气是最浅的香气，只比空气略雾一层”；写炸物， “油炸时最要紧的，是心头定”；写泡茶，不要急要等，等它深浓，因为“茶会自己完成自己”，人“不要对它多事”。写自己在国外留学时，思念台湾卤肉心切，就打电话问妈妈怎么做，记下详情，自己动手照做，结果做得太成功了，开始是一盒一盒地相赠，后来甚至卖起了卤肉，安慰了游子们的胃。

疫情隔离在家，最能体会自己会做饭的好处，除了做肉汤冰存备用外，她还学会了腌莴笋、冷食茭白……“一场大疫若能迫使太平盛世中的娇人，重新面对生活基本技能，也算祸福相倚，实用的预习。人实在渺小，须尽量自强。煮饭即自强，喂饱自己照顾他人，以应人生万变，一直一直来。”

当然书中着墨最多的是母亲，近年记事“一概以我妈在世前推算，因此上回吃粥时，我妈还在”。妈妈去日无多时，轮到女儿每天给妈妈做饭了，“倒数时日，她愈是寡食少语长睡偶醒，往生命静止方向深水潜游。彼时我每日问她想吃什么。”“妈妈劝，说女孩多吃猪肝，有助补血。我不为所动。但仍把她说过的事折叠收妥。妈妈三年前过世，我长痛不愈。母后去切仔面铺，自动吃起了猪肝和猪肺。补血补气以形补形。自己照顾自己。”思念深入骨髓。

妈妈非常能干。 “善良的人未必能干，能干的人未必愿意”，善良、能干又愿意的母亲，一辈子都是 “好女儿好大姐好太太好妈妈”。为他人消耗一生的母亲，到晚年正要开始捡拾那一点还未耗完的自我，却不幸身患绝症。厨房并不是天生就是女性的地盘，几十年如一日的丰盛美食对一家三代人而言是口福，但对母亲来说或许是束缚，她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空。就像女儿一样，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也可以下厨。原以为外婆走后十年，她还可以和母亲拥有很长的时光，谁知“我妈径自湮去，我还前路茫茫”，回想起母女二人最多的相处都在厨房里，不禁感慨世间聚散终有时。

与食物的牵绊多和家人紧密相连，所以，独居多年的作者在找男友时也通过吃面来决定。写与一男子往来一段时日，他想到她家附近，看看她常提及的寺庙与市场。

“‘你来。一起到寺里拜拜，拜完去吃面。’我说。虽说彼此手都没拖过，相约在乡里拜拜吃面，已是交浅言深。寺是涌莲寺，面是切仔面。连找男友都要通过吃面（知味识趣）来考察，合适了就是‘吃面的伙伴’，伴侣本是饮食男女。”

并不止和一个男士吃过面，但就是这位成了伴侣。看来吃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很多方面，谈恋爱还是要多吃饭。

最会做美食的人走了，而生活还要继续。那就好好吃饭吧，找个饭搭子，一起过。吃得开心了，日子才会明亮起来。这一点，在我女儿身上体现最为明显，如果有一顿没有一道合她胃口的菜，就感觉这顿饭白吃了，非得点个炸鸡外卖来弥补。

因作者写的多是台湾美食，地域差让我有时不明就里。比如她说的切仔面，字面看是切孩子吗（当然不可能），我特意去查了到底是什么面，“切”原来是切各种配菜的意思。炸花枝， 这个“花枝”是指墨鱼。

我眼里的一本好书，不仅有思想、结构之美，还要有语言美，不是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灵动、鲜活、独特。《老派少女购物路线》时常让人眼前一亮。她说“狼狗时光里”，菜场人影散去，读来妙不可言。又说“我所处的时代，众声喧哗，人在其中常站不稳。”可不是吗，她写的这些老人、老菜、老物件、菜市场及“老派”事物对生活在当下的人们犹如定海神针，有稳定自我的作用。毕竟，生活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