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小白

◎星空

看见一只母猫在结着露水的青草窠生下七只小猫

看见一只野狗在洒满阳光的垃圾箱旁静静趴着

看见世界万有而又无所有，生灵的泪水时时在又无所在

我才知道，为何天空，总是缀满

那么多的星辰……

◎荒草

荒草是集体的、动荡的

它常试图以山谷大风来取消个体的、死性不改的部分

一片涌动的荒草，有时就是一场追悼

尤其在秋天，站在大片荒草丛中，一个人于无声处的枯萎

白白耗费着天空尽头，每一颗落日的心……

◎秋天的草

秋天的草又枯又黄。在风中，它的脆裂

是山野的细节，也是一个人在暮晚憔悴的细节

妈妈，而你从不说这些。你只在夜里

离开我，一个人下着鹅毛大雪……

◎在悬浮的窗口下我看见

……

在悬浮的窗口下，我看见冬日的阳光

仍然使一些枯藤沿着墙壁

缓慢生长

这种生长使我停下匆忙的脚步

选择在那悬浮在头顶的窗口下

站立了一小会儿

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重新

获得了一种自由——

我不再是一个低头匆匆赶路的人

我也可以是一条枯藤

可以是被那枯藤掉光的叶子

也可以是一堵墙壁

可以是顺着那墙壁滑落的雨水

当我后来这样默默

路过我自己时

我甚至还可以以阳光的方式

朝着另外无数个我自己

洒过去

◎这条路

我已在这条路上消耗掉我的青年

现在正消耗一部分中年

预言之神告诉我，如果我一味顺从

时间的方向，毋庸置疑，老年

将会在这条路上把我消耗殆尽

这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情！

除非，预言之神让我

把这件哀伤的事写成诗……

◎略有悔

略有悔，就是一面湖

在你心头，被风微微吹皱的样子

略有悔，就是一件旧衣物

在你手中反复搓洗，日渐顺从的样子

略有悔，就是你看到这一切

却无法将它们还原成本来的样子

◎芦苇

这是记忆里远行之人

飘逝的背影。这是时隔多年

往事掠过水面的语调。

这是欢喜过后，悲伤的模样。

这是芦苇。而不是中年的我们。

◎果壳

只有秋天愿意将一座村庄

沉默的重量

交给枝头低垂的果子

只有秋天知道

其中酸涩的一些

是穷人家的孩子

那过早结实的壳里

是哀与乐

也是善与苦

只有秋天懂得橡子、栎子

和苦楝子

千年不变的心

橡树、栎树和苦楝树

就是死守着薄田

终日无言的父亲

只有秋天将果壳扔进灶膛

一些长于忍耐之物

才会噼啪作响——

那是被秋天取走的一切，发出的

痛苦的声音

◎星辰安排

水缸以它安详的轮廓，珍惜着冬夜

体内的薄冰

草狗蜷在窝里

珍惜着干稻草的暖意

鸟巢空了，白霜的屋檐替它珍惜

遗落下来的羽毛

那些羽毛，在星光下旋转浮沉的样子

多么让人痛惜……

◎虫类有声

阳光下，一只青虫从豆荚里爬出来

用它腹节间的起伏，轻轻呼吸

豆荚被剥开后，一只青虫只能慢慢

爬到阳光下，以腹节间古老的起伏呼吸

来保存比它更慢

更古老的农业文明

◎摇晃而确定

冬天的湖水摇晃日影，也摇晃

公园里，一个年老的母亲

当她从轮椅上扶起

她那半瘫的、中年的儿子

当她将“母”与“子”的称谓

安置在冬天，阳光摇晃的湖水里

我看见几只鸟儿，用薄薄的翅膀呼应湖边的林木

并确定着某种

只能由无边落叶

和不尽天空才能命名的事情……

◎笨拙的人

笨拙的人常被老天拿来开玩笑

比如关上门的刹那，会让他发觉忘带钥匙

让他包里装着伞的时候，天空偏偏不下雨

而雨天，却又让他偏偏没有带伞

但老天通常也会这样补偿这种人:

让他没带钥匙，漫无目的兜了一圈之后

突然有了一首诗

让他作好了被雨淋透的最坏打算

却额外得到一个晴天

即使是没有带伞的雨天，也让他发现

还有许多人，也和他一样没带伞

由此，让他因为天生的笨拙

而滋生的那种孤独感，在不经意间

竟会大大减少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