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每本书都是一座时间的迷宫。你每天进入书房就是进入重重迷宫,你迷失在里面而无法自拔。很多时候你找不到出口,这会让你忧伤和绝望。
当我在阅读一本书的时候,我是在阅读凝固在书上的时间。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太准确,因为书籍本身就是时间。时间并非抽象,而永远是具象的。时间会长成各种形状,在世界上走来走去,远古至今一直如此。在辽阔的田野,时间会长成小麦和稻子,迎风摇摆。在笔直或弯曲的道路上,时间会长成交通工具横冲直撞。在充满着好闻的墨香的教室,时间会长成悦耳的琅琅读书声。在隐秘的梦境,时间会长成荒诞的故事。在深邃的天空,时间会长成鸟群和云层。在花园,时间会长成美丽的花卉,比如秋萝、庭荠、丁香、杜鹃、花楸、锦带、金雀、勿忘我、玉簪花和薰衣草。在黄昏的乡野,时间会长成某种让人心慌的宁静,而间或传来的一阵鸟鸣,更加深了这种宁静——时间的本质。在清幽的傍晚,时间会长成从村舍屋顶袅袅升起的几缕炊烟,并且,被时间长成的夕阳的余晖,把远处树林的上空染成金黄。而在书店和图书馆,时间会长成静谧的书籍。它们有序地排列在书架上,你穿过那些书架,你会感到时间的裙裾在你身旁飘动。
一本书,当它置身在书店或图书馆时,它所代表的时间是属于宇宙的,而一旦你触摸了它,甚至将它带到你的案头,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即这本书上所蕴含的时间跟你有了紧密的关联,也可以说它完全属于你了,并蕴藏着你的私密。那情形就像你被尘埃——时间的尘埃——粘上了,再也挥之不去。更糟糕的,是你阅读所产生的后果。你一旦阅读了这本书,你的一部分生命也被黏到这本书(时间)上去了:先是这本书(时间)黏到你生命上去了,接着是你的生命(一部分,十分之一或一百分之一)黏到这本书(时间)上去了。两者可能是几乎同时,也可能后者会滞后(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但不管怎么说,这本书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你的生命成了这本书的一部分。事情还没有完,随着你阅读的深入,与这本书有关或相联的事物(它们也是时间的外在形式)逐渐进入你的记忆,并在你的心田扎下根来,后来你发现,当你再次阅读这本书时,你并不是在阅读这本书本身,而是在阅读与这本书有关或相联的事物。很简单,这是时间制造的迷宫。也可以这么说,每本书都是一座时间的迷宫。你每天进入书房就是进入重重迷宫,你迷失在里面而无法自拔。很多时候你找不到出口,这会让你忧伤和绝望。但最终也会让你坦然,因为谁也无法逃避融化在时间迷宫里的命运。
我书房里有一套(四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出版的《红楼梦》,因为年代久远,周身布满了污渍,所幸封面还算完好,虽然封面、封底与书脊黏合的地方有些脱落,不过比藕断丝连强多了。这仿佛是某种象征:封面和封底代表了两个时代,而书脊用来缝合两个时代,但在无敌的时间侵蚀下,再牢固的缝合也会出现裂缝。我有时会找出这套《红楼梦》阅读,我可能阅读N次了,但我从没有真正进入过,可以说一次都没有进入过。这是因为我阅读时总是处于恍惚状态,怎么说呢?我并非为了阅读而阅读,完全是为了怀念那个年代而阅读。对我来说,20世纪70年代是最美好的,因为童年和少年是最美好的。所有的书籍都是这样,当你拥有了它,你就拥有了它诞生的那个年代,而这个与你息息相关的年代将一直陪伴着你,与这本书有关的所有被时间长成的事物将一直萦绕着你。这套旧版的《红楼梦》于我不仅仅是书籍,它还是一条神奇的飞毯。这条神奇的飞毯,马尔克斯曾经在《百年孤独》中描写过。而它会载着我飞回到遥远的20世纪70年代。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还是孩子的我在我母亲宿舍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套《红楼梦》,它被打开着,正在等待着阅读者目光的抚摸。我翻了一下,在第一册的扉页上有一行竖写的钢笔字:元月十六日于苴镇新华书店。书写者无疑就是书的主人,但他究竟是谁,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了。在一个孩子的眼里,《红楼梦》只是一本书而已,这个孩子根本不关心它是怎样的一本书。而后来引起这个孩子注意的,是它的阅读者。这位阅读者当然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年轻时喜欢看书,她作为护士在县人民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她顺回来几本书,其中一本是扬州评话《武松》,封面是很逼真的老虎皮。就像一石激起千重浪,这本《武松》在小镇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要借阅的人排起了长队,也可能是以击鼓传花的方式短暂地得到它,一饱眼福。当时,那些人都不说《武松》,而称之为“老虎皮”。它在小镇上旅行了很长时间,最终又回到我家时,老虎皮已不知去向。没有了老虎皮的《武松》大打了折扣。现在,摆在我母亲书桌上的《红楼梦》,谁说不是又一次击鼓传花的结果呢?我母亲太痴迷这本书了。她总是在上班的间隙,溜回到宿舍看上几页。她还穿着白大褂,口袋里还插着听诊器,她身上有着酒精和碘酒的气味。她斜倚在藤椅上,自然卷的刘海耷拉在额头上,时不时用手撩上去。她有时会念出声来,并在一个生僻难懂的古汉语词汇上停顿许久。直到有人喊她,她才丢下书,匆匆出门。我推想,喊她的一定是病人家属。她的宿舍就在病房窗后,北渔卫生院就两排砖瓦平房,前面一排是门诊、药房、X光室、病房等等,后面一排是宿舍和食堂,两排之间相隔不到二十米。前排即便轻轻咳嗽一声,后排的人会听到很清楚。我母亲刚给病人挂了一瓶水,她吩咐陪伴的家属,水快输完了就喊她,然后她就被《红楼梦》拽回了宿舍。我母亲看得很慢,这意味着她在病房与曹雪芹的时代之间奔波了无数个来回。我很喜欢北渔卫生院。那是个安静的小医院,一个诨号叫“白毛”的中年人正在两排房子之间的菜地上锄草。他是食堂的炊事员,因为头发全白了,所以得了个“白毛”的美称。病房里病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间或有病人在呻吟,但那呻吟也很轻,好像是在梦呓。中药房的碾药声会飘出来,药师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笑声会配合着碾药声在院子里飘荡。我有时去就是为了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声与我母亲的读书声相得益彰。也有让人惊悚的时候,那是从门诊室突如其来响起的一声叫唤。那是我父亲在为一位牙病患者拔牙。那声叫唤响起来时,我父亲手中的牙钳其实还没有伸进他嘴里。他只是刚看到我父亲从摆放牙钳的地方拿出来,或者,牙钳只是闪烁了一下光亮,他便虚张声势地叫唤了起来,那是对即将到来的疼痛的恐惧,是对代表着暴力的牙钳的抗议,当然,也是为了博得陪护者的同情。我经常在后窗偷窥这个有着某种血腥味的场景,觉得很好玩,仿佛有种诗意的东西在里面。有一次我情不自禁地哈哈笑了起来,接着我撒腿就跑,我穿过两排房子之间的菜地,往西北角狂奔。我知道我背后承受了我父亲的目光,说不定,那位牙病患者也凑到窗前追踪我的背影,这多少缓和了拔牙前的紧张气氛。是的,所有这些记忆(时间)都储存在那套《红楼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