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寒斑(散文)

□子墨

我的腋下长着一块白斑。九岁以前,我父一直坚称这是“寒斑”,不必管他。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是寒斑,他估计也不大懂。洗完澡,他抬起我的左肘,看看那块斑,郑重其事地说了声“没事”,像个郎中似的。

这斑说大不大,但又好像随着身体的变大而变大。

二〇一三年夏,我随外婆去北京探亲,那年我九岁。江北还没有高铁,只能乘绿皮车,下午出发,第二天早上到。外婆的行李很多,有几大袋,我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带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在买的是软卧,一间只有四个人,不吵,而且床板下可以塞许多东西。那时候,我不是很关心沿路的风景。吃泡面是最开心的,因为这平时被父母视作垃圾食品,我是不怎么吃得到的。外婆解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先是拿出几件短袖,然后从下面掏出一桶红烧牛肉面。火车上的泡面十块钱一桶,显然自己带划算。我觉得泡面在加开水之前最漂亮,五颜六色的蔬菜点缀在堆得高高的调料粉上,像漫山遍野的鲜花。我没见外婆吃泡面,那时候也不懂事,没想着让给她吃,不知道那晚外婆有没有吃东西。我下铺的大哥吃的是海鲜面,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一直在听音乐,蓝色的泡面桶放在桌板上二十分钟都没动。小孩爱管闲事,我就提醒他,“该吃泡面了。”

我外婆的小妹三十年前就嫁到北京了,我管她叫小姨奶奶。我很喜欢这位偶尔从北京回来的亲戚,直白点说,是因为她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的玩具。她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话”,不过和外婆,还是用南通话交流。这让小姨奶奶的儿子很困惑,因为他母亲在和我们说完话之后,常常忘记换成普通话,他就完全听不懂了。

那几天正热,远处的地面在抖动,要到晚上八点,天才彻底黑下来。坐地铁,九号线到丰台南路,一出站就是小姨奶奶家,那时候,两块钱的地铁票,随便坐到哪一站下。后来母亲在北京,买了地铁票,又不敢进站,因为上海是按站收费的,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收费法了。九号线是绿色的,夏天让人感觉很凉快。那时候,第一次知道汽车会限号,得几辆车换着开……我完全是“乡下人进城”了。

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北大、八达岭长城、北海公园……一个多星期,把北京的名胜几乎都转了一通。记得毛主席纪念堂外的花,三十块一朵;颐和园里的矿泉水,十块钱一瓶;什刹海的路边有许多为路人设计签名的、画肖像的,未名湖旁的树荫下有许多背着包卖自拍杆的……当然,还有不知道是哪个天桥市场,里面都是卖衣服、玩具、杂货的。不过亲自到了这到处都是玩具的源地,倒没什么想买的兴致了,有一种为了买而买的感觉。果然,未知的永远比自己选来的有趣。

我在颐和园的柳树上抓了一只小螳螂,装在矿泉水瓶里,到了地铁上就已经不动弹了。这差不多是我最后一次玩虫子了。

其实,我不知道来北京的主要目的,是为我看病。

坐公交到武警医院。为我看病的医生姓四,叫四国军,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她掀开我的衣服看了看。

“这是典型的白癜风。”

这个病的名字很吓人,不过不是不可以治,只是疗程很长。

开了许多药,有安神的,有一种黑色小丸,一次要吃16粒,还有什么我就不记得了,总之一天三次,好像药吃不完似的。开始我得一粒一粒吃,后来我可以一次吃八粒,我说自己是吃药的行家,外婆叫我不要乱讲。

最主要的,其实不是吃药,是用一种机器,在关了灯的屋子里对着白斑处打激光,做完,白斑会发红,四周会略微发黑。

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大病,不过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很紧张。晚上在饭店里吃饭,满桌子好菜,按照医生吩咐的忌口,我只吃了最后一道红汤面。

临走的时候,一位那些天常和我们在一起吃饭,被叫作“老大”的大伯,送了我一盒“无限极”牌的口服液,我学着他们的口吻,说“谢谢老大!”他们都大笑起来。虽然后来回去之后也没吃,但想起来,总觉得北京真是个好地方。

后来,因为北京太远,我妈带我改去上海看病。从汽车站坐大巴,到上海要两个多小时,大巴车的座位很挤,中途又不停,这就使我的双腿总会陷入彻底的麻木,当我想挪一挪,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从上海汽车站打的去快捷酒店,差不多是二十几块,有一次,司机要收三十几块,明显是绕路了,向他要发票,他便改口只要二十块了。

不记得在哪个医院看的病了,医生是个老太太,一开口,就知道是标准的上海人。她询问了我过往的治疗经历,看了看我的病历,说这病历是瞎写的。但得知是四国军大夫为我看的病,马上又说这病历肯定是哪个护士替她写的。上海开的药少了,除去用一台更大的机器在我身上打激光,还要注射,从我胳膊上抽一点血,和一种药混合,再打到白斑里去。这些步骤之后,当日便不能沾水洗澡。

这样,记不清有多少次,每次都是酒店、医院两点一线。所以,去上海只是单纯的看病,并不是旅游。我记得,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门一关,就是漆黑一片,只有不大的电视亮着,放着“中央少儿”。不过水池边一管小小的“黑妹牌”牙膏,倒是产自扬州的工厂,这倒稍稍使我有些亲切。我父一脉在上海也有亲戚,不过没有什么往来。除此以外,上海于我,就是一间医院,没有半点留念。

因为这个病,顾爷爷也没少忙。

我把我的外公叫作爷爷,外婆叫奶奶,把父亲的父亲叫作顾爷爷。因为从小被外公外婆带大,比较而言,和他们的接触,就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什么,我喊我外婆的妹妹为“小姨奶奶”,而不是 “小姨外婆”之类的称呼。

还是应该称“祖父”的。

祖父虽然做过工人,识几个字,但其实还是有些“小农”的,很勤劳,很节省,买给他的东西,穿的能放在柜子里一整年,吃的能放在冰箱里几个月。哪家办事请客,也总要打包许多剩菜回去喂鸡。

即使这样,不妨碍祖父于我是十分舍得的。舍得钱,舍得累。五岁,去东台一个亲戚家玩。亲戚家有一个养猪场,我本着孩子的好奇心想进去看,但又嫌脏不舍得弄脏我的鞋,于是,祖父就背着我在里面“参观”。浑身沾着泥的猪很自在,我在祖父背上也很自在。

四医生说,我缺铜。祖父闻讯,本着“吃什么补什么”的原则,骑车走了几十公里,终于在白蒲镇上找到了一家铜铺,熔了供桌上的香炉,打了一个铜碗、一把铜匙、一双铜筷。后来铜勺被我父弄断了,那副金灿灿的餐具便不太再用了。不过,后来也没人再提我缺铜的事了。

为了我这块说大不大的“寒斑”,全家都陷入了紧张的挣扎里。后来,要上中学了,不可能再花这么多精力去治这个“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事”的病了。

我说:“不治了吧。”

中学之后,逐渐就把这个病放下了,也好在我没有像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在脸上发病,也没枉负我在北京上海的“游历”。

祖父不常来城里看我。一年夏天,他和祖母送些鸡蛋蔬菜来城里。祖母问:“你那个病个曾好?”

我想了想,掀开右边的衣服,说道:

“早就好了。”

祖父看了也笑起来:“就是,早就好了嘛!”

我也笑起来了。

2023-09-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49605.html 1 3 寒斑(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