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我最早购藏的名人批校本名为《平寇志》。回首往事，俯仰之间，寒暑易节，已有20余回。

彼时，南京的朝天宫可谓华东书友的淘书圣地，书友熙熙攘攘，书刊满满当当。我初去淘天宫淘书时，便结识一位姓武的女性书商。她也才入行，和我一样“业务不精”——买卖便在“误打误撞”中谈妥了。她售书时，多次强调此书购自一位老教授家，书里有毛笔批注。只是老教授姓甚名谁，她又说不清。这套线装铅印本《平寇志》共计3册12卷，1931年国立北平图书馆据清初刻本排印。书前印有沈尹默的题字。末卷标明著者为明末名士彭孙贻。他与我同姓，又作有《寄如皋冒辟疆》《送冒辟疆归如皋四首》。如皋正是我的胞衣地。如此缘分，又引起了购书的兴趣。书中天头又时有黑色毛笔及红色圆珠笔批校，序言后还有一段题词，落款无名，只有钤印。我那时未曾痴迷金石，只认出一个“胡”字。她要价很高，我就书论书：“就是个胡字，又不代表就是胡适，你就胡乱索价……”一番较量后，我付钱购书。

时至2013年，我才辨清书中《平寇志》两方朱文正方印：“胡允恭”“允恭藏书”。胡允恭（1902—1991），又名胡萍舟，安徽寿县人，1923年入党，就学于上海大学，结识瞿秋白、鲁迅诸友。胡先生还先后出任山东省委书记、福建师范学院院长等职。他晚年于南京大学等校执教，潜心修学明史，校对《明末农民起义和抗清斗争史稿》，撰写《李自成张献忠起义》，遂成一代史学家。胡允恭的一位安徽族裔告诉我，胡允恭藏书不少，习惯批点。他辞世后，藏书大都捐献给南京大学，家中所剩寥寥。书市中，胡先生的批校本难得一见。直到2023年，我才在书网上见到售书胡允恭批校本《小腆纪传》《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两种书籍也是有关明史的。计入《平寇志》，三种旧书钤印一样。

胡允恭认真通读《平寇志》。1963年8月，他于书前序后，即落款“龙湫山人李确潜夫氏著”左边，写下小楷题记：

按李确，原名李天植，字仲因，明崇祯六年举人，后改名确，字潜夫。明亡清朝统治中国，潜夫弃家逃入山中训村童自给，以示反抗，终因所入不足以自给，又不受友人赠馈，于清康熙十一年饿死于故乡平湖山中。潜夫是一位有民族气节之志士，始终反清。此序文勉称“王师”和“真人”，非潜夫语气。孟森先生考证非潜夫所撰，而係他人伪讬，盖可信。潜夫事见《清史稿·列传·二八八·遗逸二·李天植传》，又本书著者近人考证为彭孙贻亦不确，仍宜称“管葛山人”为是。

胡先生于“二八八”前补入“列传”两字，又于“仲因”右边加撇，意为笔误，李确字“因仲”。此段不长，主旨明显，否定《平寇志》的著者不是李确、彭孙贻。所谓“近人考证为彭孙贻”是指史学家谢国桢先生著述《晚明史籍考》，认定《平寇志》《流寇志》同书异名，《平寇志》的著者就是彭孙贻。另一位史学家孟森先生撰写《明清史论著集刊》，认为《平寇志》一书取材于彭著《流寇志》，而假序于李确，其著者必不是彭孙贻，另有其人。胡允恭阅读孟森、谢国桢诸君著作，又“一眼望穿称”称呼的破绽，从而未随大流，才坚持《平寇志》的作者应称“管葛山人”。

诚然李确不是“管葛山人”，题记中揄扬李确的民族气节，倒是无可争辩的史实。胡允恭拜读过李确《蜃园诗集后集》，并将《悼庄烈帝》（七律两章）手录于题记上端的天头中。庄烈帝正是崇祯皇帝。“惊传龙躯痛宾天”诸句，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可见胡先生题字赞誉李确，乃是肺腑之言。

胡允恭浏览《平寇志》，于末卷第四页天头上写下一段批语，点评那个神秘的“管葛山人”：观此处叙述益信。此书非李潜夫所撰，盖地主阶级士人，其先人或被农民军所杀，有深仇大恨，故讬潜夫名，以冀欺骗读者，使之仇恨农民军以快怀，殊不知此种卑鄙语言，非正直严肃如潜夫者所忍为。尤可见伪讬者之无耻耳。

“此处”所叙正是贼将任珍投降清军前后荒淫无度的罪行，以及起义军兵败诸事。胡允恭认为“管葛山人”与农民军有仇。不过纵看上下文，起义军、明军都是贼人，《平寇志》很有可能被清朝史馆删订过。

《平寇志》著者不清，而且书中内容也有多处失实。首卷第十页讲述崇祯五年，紫金梁西南入垣曲，壬辰除夕攻陷辽州。渐逼太原。胡允恭于此页写下批语：“此处多有错误：（一）紫金梁死于六年四月。辽州战后入河南，病死。（二）除夕辽州已被尤世禄收复。”阅读卷十一时，胡允恭又在第十页批注：“本书记事多错误……”

历史须求真。北平图书馆排印本《平寇志》谈不上有很高的版本价值、文献价值，不过书中留下胡允恭先生的批校题记。那些蝇头小楷，伴随着书香，洋溢着墨香，还有胡先生的学养与思辨，静待后人漫漫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