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沈氏子弟(非虚构)

□沈鼎 刘志平

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时光。我父亲一脚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他的心情好舒畅,他觉得故乡的天特别蓝,空气特别清新,处处是阳光,他终于自由了,解放了,没有任何压抑沉闷。他迫不及待地去找党组织,见到了老领导,被分配到华东区财政办事处,从事收购棉花的监装工作,为解放上海做物资上的准备。沈洪煦很兴奋,充满干劲,一片激情地为全中国的解放出力。

二伯父交通大学毕业,在香港董浩云航运公司的船队“沪胜号”商船任职,副轮机长,上海解放前,船队在香港被美国人以“拖欠货款”为由收回。二伯父失业后,重找了一艘名为“维娜号”商船,以此谋生,跑遍了大半个世界的各大港口。可好景不长,1951年,船公司破产,船行半路停靠美国洛杉矶港口,人员遣散,二伯父流浪美国,此时身上只有一百美元,幸好他画得一手好画,暂且在街头卖画为生。可卖画终不是长久之计,就在一家报纸的中缝登了寻找工作的广告。

一天,二伯父在离住所不远的街头卖画,人们在街头匆匆而过,问画买画的人不多。二伯父支起画架在街头默默地画画,沉浸在创作之中,蓦然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他倍感亲切的母语:先生您好!您是沈洪焘先生吗?

二伯父抬头,只见一位满头金发的妇人向他问话,似曾相识,又记不起这美国妇人是谁了,正惊诧时,那妇人哈哈地爽声笑了起来:沈先生莫不是把我忘了?中国,蒲镇,基督教,唱诗班。那妇人还做起了弹琴的手势。啊,白小姐,是您!二伯父兴奋地站了起来,给了白小姐一个大大的拥抱。

瞬间儿时的记忆在眼前浮现,故乡的一条老街,一条南北走向贯穿全镇的青石街,两侧挤满大大小小的商铺,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民居,在老街的北端,有一幢与诸多老宅旧院不同格局的西方建筑特色的小洋楼:教堂“美国长老会”,当年在教堂传经布道,传播基督教义的是两位美籍传教士,一位是戴厚德先生,一位便是白小姐。

这座中西合璧式的教堂,对历史悠久的古镇而言,不同凡响。解放战争时期,由“国、共、美”三方代表组成的淮阴小组,负责调处震惊全国的“白蒲事件”,在教堂的小木楼内,进行了长达四个月之久的调停谈判,是军调部淮阴执行小组在白蒲调停工作遗址,在中国解放战争中具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

小洋楼,飞檐斗角,花格木窗,沿壁而建的壁炉,木楼四面近乎落地的开放式大玻璃窗,阳光少有遮挡,可尽情光临入室。冬日在小楼内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和壁炉红火温暖的教徒们,伴着传教士白小姐弹奏的琴声,在舒缓柔情流水般的音乐中做着礼拜,唱着赞美诗,虔诚地祈祷。

二伯父清楚地记得,儿时常跟着母亲去教堂做礼拜,跟着白小姐的琴声唱赞美诗。他那时只有六七岁,白小姐很喜欢他,常常给他糖果吃,教他学英语,他娴熟的口语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他还记得院内有一方大大的地下蓄水池,说它是地下的,却储存着上天落下的天水。沉淀多时的天水,是品茶人的佳酿,看来美国人也很懂得国人品茶的习性,也养成了天水泡茶这一嗜好。当年长老会的邻居,爱喝茶的老人们也常来院内汲一桶天水,回去烹水煮茶。

他只是耳闻,1949年前,美国传教士戴厚德先生和白小姐回国了,想不到今天在自己最困窘的时候遇见了白小姐,想必是白小姐看到广告来找自己的。由此二伯父在白小姐的引荐下,找到一份绘图的工作,逐渐在美国扎下脚跟。他是交大的高材生,有扎实的专业知识,日后又找到一份薪资很高的工作,从事高度保密的技术,作为该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参与了公司为“阿波罗登月工程”配套部件的研究、设计和制造。此时二伯父薪水较高,与一荷兰籍女子结婚,婚后生一女不幸夭折,因夫人有心脏病未能再生育。因为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在美国几十年,二伯父夫妇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上都在搞慈善。

在异国他乡生活,二伯父常怀思乡之情,每逢佳节,就会想起国内的父母和兄弟妹妹,他一度也想回归祖国,可当时新中国刚建立,如想回国,只允许去台湾。可自己的家在大陆,大陆才是自己的家,沈洪焘只好留在美国,唯有在心里默默地牵挂祖国和亲人。

1973年夏天,中美关系刚有缓和,二伯父便迫不及待地回国省亲。终于踏上祖国的土地,此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得与母亲、兄弟妹妹们相见,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滞留美国给家人带来了诸多的麻烦和牵累,对家人颇有愧意。我父亲却不以为然,他对二哥说:各人所走的路,都是历史的必然,有时也是形势所迫,如果当年自己不被捕,不与组织失去联系,自己肯定会一直跟随着当年的领导叶飞、陈丕显、许家屯等人浴血奋战,或许现在也成为了国家的高级干部。父亲有点自我解嘲地笑笑,又说道,可惜自己没有坚定地、不顾一切地寻找组织,以致失联多年,引起误解,在多次运动中受到冲击。但回过头来看,沈家的成彬叔叔在抗日战争中奋勇作战,1942年率队伏击日寇,还缴获了一门平射炮,得到嘉奖。只可惜在当年5月抗击日寇战斗中牺牲,以身报国,那年他才22岁,他才是沈氏家族的英雄子弟。比起他来,我们真是很幸运、很幸福的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都过去吧!这些年我在解放区时的直接领导老首长曹衍正、石甘棠等人对我也很关心,帮助我,给我证明,最终国家给了自己一个公正的结论,认定我是一名为党和国家作过贡献的革命的老干部,多次当选市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沾了二哥你的光,成为侨联委员,我也心满意足了。二哥,日后你要常回祖国,回家乡看看,把自己的一技之长,回报祖国。你可晓得,南通行署副专员曹衍正在公开场合就说过:“我们南通呀,实业界出了个张謇,科技界出了个沈洪焘,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份荣誉啊!”

之后,差不多每年二伯父都回国一次,直至他2011年2月17日去世,享年95岁。

我父亲离休时,国家认可了他的功绩,享受正科级离休干部待遇。他活得很开心,很健康,九秩老人,岁暮之年,他依然年轻,积极乐观,生活在阳光之中。他把阳光加倍释放,感染着他的朋友、文友、棋友、书家同好,还有许多年轻的忘年交,和他们畅谈国内外时事,蒲镇故事,研习书法,评论体育赛事,品诗论画。为了锻炼大脑,他时常和棋友对弈,室雅何须大,朋友相聚乐,为了给棋友们有个活动的场所,他每年自个掏出六千元租两间民房作为棋室,棋友们过意不去,在他九十华诞为他贺寿,而父亲反过来又设家宴宴请众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慈祥可爱、宅心仁厚的老人,一个充满乐趣、喜欢交友的老人。

2019年,父亲荣获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章。2022年12月28日因病去世,享年97岁。

父亲在世时,常和我聊沈家的人和事,曾跟我谈过:咱沈家人可能都有一种正直善良的基因遗传。你爷爷沈成林抗战期间为重庆国民政府财政部钱币司稽核,虽然职位不高,但毕竟算是政府官员。抗战胜利,内战爆发,其时,国共双方孰好孰坏、孰强孰弱可谓一目了然,他也担心日后共产党坐了天下会对有旧政府官员身份的自己不利,他对内战不断,对旧政府一些状况深为厌恶和不满,也预料到旧政府的灭亡,不想再为国民党做事。刚好财政部要组建一个班子去上海接管汪精卫的储备银行,他考虑,到银行工作既可改变自己官员的身份变为职员,又可远离官场是非,想必共产党执政了,不会太为难普通职员,就参加工作组去了上海。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解放后,他们被新政府的人民银行留用,且待遇基本不减,直到退休。

而大伯沈嘉(原名沈洪熙)抗战前在杭州笕桥机场做机械师学徒,抗战爆发后,随迁至成都某军用机场做空军地勤。大约两年后,因不满长官的克扣和暴力,愤然脱离军队去了云南昆明,几经辗转到了湖南长沙与未婚妻团聚,结婚生子。此时更名为沈嘉。此后,他转学了会计。后携妻儿到上海,进入上海机修总厂做成本会计。再后,奉调参与组建上海钢铁五厂,直至退休。他一生兴趣爱好广泛,太极拳、集邮、下棋、书法、篆刻、京剧、莳花弄草等等均有涉猎,且都有些造诣。百岁高龄时还能在自家阳台上打整套的太极拳。晚年喜欢阅读书报,看央视的中文国际、海峡两岸、戏剧等节目。享寿107岁,是白蒲沈氏宗族目前享龄最高的寿星。

晚年时父亲最喜欢忆旧,说沈家宗亲、沈家子弟的旧闻轶事,说得最多的是他曾经的抗日经历。

岁月如水,一如通扬运河水流,流去了多少光阴,却留下了历史的足迹和过往。

历史就这样洗磨着两位九秩老人,他们经历了一个世纪,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经历了改革开放,两位殊途同归、一心向国的沈家子弟,走完了他们的人生历程。

(下)

2023-10-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1781.html 1 3 沈氏子弟(非虚构)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