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兰亭序》在书法上的地位无需赘述,从晋穆帝永和九年即353年农历三月初三诞生,世间便多出一件文化奇迹。
自唐代以来,世人所睹,皆为摹本。即便我们能够看见的所谓“真迹”,均是唐代名家临摹和宫廷勾线填墨的复制件,也难掩其光耀。多少书家靠这些“复制件”所予的滋养而混迹江湖,纵横书坛,成名成家。
这一卷书法作品之所以堪称奇迹,连原创者本人都不曾超越。相传王羲之酒醒之后,从兰亭归家,又写了数十遍,均不及原稿。
世人皆从书法的角度研习之、临摹之、谈论之,往往忽略了这一篇作品的文学性。从文学的角度说,《兰亭序》也非常了得,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具有划时代的开创意义。
用现代文体归类,《兰亭序》大抵可归入散文。在古代,《兰亭序》则归入与散文相对的骈文。大家理解的骈文,因迁就句式、堆叠辞藻、注重用典,而显得拘谨束缚,华而不实。但这篇骈文长短句和骈句自然衔接,对仗整齐,音韵和谐,造句玲珑剔透,读之朗朗上口,跟王羲之的书法一样,宛如飞龙在天,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笔势疏朗干净,一气呵成,无一丝一毫雕琢杂凑的气息。
那还是形式上的美,更关键的是内容上的美。
在我看来,内容上的美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兰亭序》开创了文人雅集文化。中国文人有“以文会友”的优秀传统。这种文化萌发于竹林七贤,但竹林七贤的雅聚文化因参与者死的死、亡的亡,而早早夭折。《兰亭序》与竹林七贤所营造的文人雅集文化不同。竹林七贤营造的文人文化的核心,是不与世界和解、与时代格格不入。而当年兰亭雅聚的人,除了右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还有左司马孙绰、司徒谢安、高僧支遁等四十一人,还有王羲之的两个儿子,因此“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们一起在水边游赏嬉戏,流觞饮酒,赋诗酬答,畅叙幽情。他们彼此之间、他们与世界和时代之间、他们与朝堂和政治之间,是和谐共生或者说彼此没有太大关联的。
此后,不管是西园雅集、玉山雅集,还是香山雅集、扬州人的雅集,都与兰亭雅集一脉相承,其主要形式都是游山玩水、诗酒唱和,随意舒展,自由组合。在这些雅集之中,尤其以滕王阁雅集最为著名,那次聚会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初出茅庐的青年后生王勃凭借一篇《滕王阁序》,流传千古。兰亭雅聚所开创的古代文人的雅集,以娱乐性灵为目的,是一种文化情结。
《兰亭序》因此而成为中国书法史和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符号。它的存在,无疑让文化与聚会互为表里,让文化与书法合二为一,使艺术和精神高度统一,成为中国文人血管里奔腾不息、源远流长的文化情结和艺术状态。
其次,《兰亭序》还是中国经典文化之一之“忧愁文化”的优秀范本。中国文人的忧愁文化源远流长,从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到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再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和辛弃疾的“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无不表现中国文人对于民族、社稷、君位、民生的关切和忧虑。中国文人向来心怀天下,但常常一事无成。而《兰亭序》通篇放在死生二字之上,感叹时光飞逝、宇宙宏大、生命渺小。在这篇序言中,作者说人生忧患的来源,首先来自生命本体的欲望,其次来自外在世界的流转不定,“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更重要的是时间无穷、生命有限,“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盛事不常,时悲时喜,刹那之间,一切尽为陈迹。这种忧愁文化,更是一种对生命的终极追问,或者说终极关怀。
文章的末尾,作者说,既然生死是人力无法左右的自然规律,那么我们应该珍惜生命,珍惜眼前,留下一些真性真情的文字,以承袭前人、启示来者。
《兰亭序》全文不过二百来字,但我们却能从这篇文字中,深刻感受到作者的感情由平静转向激荡、又由激荡转向平静的过程,抑扬顿挫,波澜壮阔。难怪金圣叹在《天下才子必读书》中评价道:“此文一意反复生死之事甚疾,现前好景可念,更不许顺口说有妙理妙语,真古今第一情种也。”
第三,源于《兰亭序》而传之后世的成语,大抵有群贤毕至、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放浪形骸、情随事迁、游目骋怀等等。这些成语,犹如一艘艘文化学上的诺亚方舟,承载着华夏民族的心理、文化和文明,从一篇文章走向更广袤的土地、更深刻的历史,让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人格气质都打上了独特的胎记。
《兰亭序》是小名,这篇文章的大名应该叫《兰亭集序》。为何人们喜用小名而略大名?一字之差,大有讲究。我琢磨,是否是因为《兰亭集》这本集子所收录的数十首诗歌,无一句能抵得上序言中段位中等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被历代文人和文学史研究者轻飘飘忽略了?这又从另一个方面,反证了这篇序言的文学价值。
因此《兰亭序》绝不仅仅是书法作品。除了内容上的美,那种洋溢全篇的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珍惜生命、不作无用叹息的入世的精神和思想,也令人激昂振奋;那种自然放达的生活态度和关注人生、尊重生命的哲学思考,也是从文学层面值得肯定和推崇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