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石
三
时间来到一九四九年春月,驼伯和儿子大发连同家船突然失联多时。一开始,乡邻们以为父子俩驾船去江南了。但去江南一趟来回顶多十天半月,而此次竟两三个月杳无音信,乡邻们担心驼伯父子再出意外,但又无从打听。也有弄船的同行说,他见到过驼伯的船是沿长江的北脚向西往九圩港方向的。于是有人猜想驼伯可能去做支前民工参加渡江作战了。但直到渡江作战胜利结束,对那些支前的民工披红戴绿庆功时,也没见着驼伯和儿子大发的影子。又过了些时日,等人们开始逐渐淡忘时,驼伯竟死鬼还魂般地回到了村里。驼伯回来的时候,孤身一人,不见大发跟随。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白天不生火煮饭,晚上不开灯照明,只顾蒙头大睡。乡邻们不知底细,也不便上门打扰。几天后,驼伯才像冬眠完的蛇慢慢地活过来,先是开门晒晒太阳,闷抽烟管。再后来,踱出家门,在门前的小路上转悠转悠。乡邻们见驼伯终于出门,便围上去打听究竟。“驼子,你家大发呢?咋没回来?”“你家那条船呢,歇在哪里了?”驼伯对于乡邻们的问话一概闭口不答,神情里也看不出一点暗示性的信息。又过了几个月,驼伯似乎像从一场大病中终于走出来一样,又开始伸着骆驼一般的头颈,在村子里转悠了。我们一众小吵鬼嘲弄驼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星移斗转之间,我也长大成人了。而且我还小有作为,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而此时,驼伯已是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了。我当然不会再像小时候不懂礼貌地直呼驼伯为“驼子”了,更不会贴着他的背追着喊“驼子,驼子,做我孙子”了,而是礼貌地叫他“驼伯”。我突然觉得驼伯是个非常可怜的人,不要说子孙满堂、安享晚年,现在身边连一个照应的亲人也没有,生活度日如年。我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如何安顿好驼伯的基本生活,理所应当犯着一门心思。驼伯属于孤寡老人,完全符合低保条件,还可以根据他的意愿去养老院,由政府花钱养起来。我上门去做驼伯的工作,说送他到养老院吃现成饭,过幸福生活。但驼伯就是不肯,他说不想麻烦政府,他可以自己把饭扒到嘴里。但事与愿违,毕竟年岁不饶人,又过了一段时间,驼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他还是那股犟脾气,死活不肯去养老院。乡邻们看着驼伯孤苦伶仃,便商量着给驼伯轮流照顾,送菜送饭。
直到有一天,我正好去看驼伯。他似乎自知来日无多,便把我叫到他的床边,示意我坐下。我俯身坐下,看着枯枝朽木一般的驼伯,禁不住一阵心酸。驼伯用枯藤一般的手拉住我的衣袖说:“阿侄倌,驼伯我这次真要走了。你是村里书记,我想拜托你两桩事体,请你费心一定给我办到。”驼伯顿了顿,似在缓一口气,又像在等我的态度。我赶紧说:“驼伯你尽管吩咐,我一定替你办到。”驼伯接着说:“第一桩事体,我这后半辈子被小鬼子害得落下个驼疾,弄得直不了身,抬不起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我咽气后,你一定要把我的身板扳直,恢复原样,你只管用力摁,反正我也不会叫疼了。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活着的时候,委屈了半辈子,我死了见阎王时,也要体面一点。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不知道驼伯说这话时,哪来的这么雄壮的中气,一字一顿,全然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倒像是传说中的英雄豪杰一般。我一边抹泪一边频频点头。驼伯又缓过一口气说:“第二桩事体,你在我坟头边再立块大发的碑。”我一脸惊诧:“大发到底在哪里出了事,怎么不见人呢?”驼伯不说话,抖抖索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包,递给我,示意我打开。我接过小包一看,这是一个用老蓝粗布包裹的小包,用一个红布条扎着。我把红布条抽开,然后一层一层把蓝布打开,出现了一个颜色发黄的纸质小册子,小册子只有对折两页。封面上有繁体字“常备民工复员证”,由苏北一分区支前司令部、政治部发给,并盖有方方正正的大红印章。打开内页,上面写着姓名:张福根,年龄:59岁。服务时间栏写着:自1949年3月18日至1949年5月6日止。下方一格里写着“该同志随军服务已满期,准予复员,特发给此证”。服务期间表现栏内用墨笔写着:完成渡江任务。无须再问,这本发黄的小册子告诉了我一切,面前躺着的不是将要离世的孤寡老人,而是一位埋名隐姓的渡江作战支前老英雄。我急切地问:“大发呢?”驼伯颤抖着说:“那天夜里,我和大发驾船送解放军渡江,船快要到江南脚时,大发被一颗流弹打中,落入江中,人就没了。你知道吗?我就在他身边,人就没了呀!”说话间,驼伯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惋惜和痛楚了,干瘪的嘴唇抖动着,禁不住老泪纵横。驼伯又说:“战事一消停,我在江边等了三个月,也没见大发的人影儿。”驼伯边说边摇头边抹泪,哭得像小孩子一般。我想再了解详细一点的细节,驼伯抹了一把泪,却收住话题说:“人没了就没了,儿也是为了国家,光荣的,这条小命也值了。”
四
这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有关驼伯的一幕一幕,总在脑子里、眼睛前翻江倒海。翻到我小时候对着驼伯喊“驼子,驼子,做我孙子”的那一幕时,我感到这是我用一生也难以洗白的一个人格污点,尽管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童,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的心不禁一阵阵刺痛,非常的难受。
第二天下午,驼伯走了,走得很安静。全村的人听说了驼伯父子的英勇壮举,无不为之动容。大家纷纷凑钱要给驼伯置办一身端端正正的寿衣,还要把丧事办得体体面面。村党支部讨论一致决定把驼伯的灵堂设在村部的会议室,并召开追悼大会。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陆续前来吊唁,自发地为村里的老英雄送上最后一程。不知是谁把消息传到了上面,乡里和县民政局的领导都来了,更为惊天动地的是,刚从外地调来不久的唐县长竟也到场,他带头在驼伯的遗体前鞠躬致哀。当兵出身的唐县长在吊唁现场只说了一句话:“我和张福根同志是有过一段生死交情的,这个人对革命是有功劳的。”于是人们猜想,唐县长肯定坐过驼伯的船,或者是在驼伯老港弄船时,或者是驼伯在渡江作战支前那回。
根据驼伯临终的意愿,民政局的领导特地从殡仪馆调来了整容师。整容师对驼伯进行了精心的化妆整容,小心翼翼地把驼伯蜷曲的身躯一点点拉直放平,终于恢复了一米八五的魁梧身躯。
驼伯的追悼大会,是我代表村党支部作的悼词。当我刚开始读到“张福根同志”时,就已经泣不成声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