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锋

一

咸丰年间，江宁府句容县姜氏兄弟二人随同乡亲们避“洪杨之乱”逃到江北如皋县掘港场（今属如东），在掘港东街三弯巷北巷口对面街北住了下来。姜家在原籍句容系小康人家，老夫妇在战乱中殒命，兄弟二人到掘港以后生活一度困顿，屋漏偏逢连夜雨，某日姜家突然着了一把大火，更是雪上加霜，姜家老二笃行佛教便到掘港东林禅院出家为僧，即后来的琴僧云闲法师。

云闲（1839-1912），法号空尘，俗家名永贵。云闲哥哥，名永富，亦信佛教，大家呼之为“姜道人”，是个佛家居士，后来在家中开茶馆为业。之所以有“姜道人”的称呼，可能是当过某个庙里的“香火道人”，负责管理庙里香火杂役，极有可能是在东林禅院。云闲自幼聪颖，出家前还曾教授蒙童，到东林禅院出家后佛学日益精进，后在江南受戒，返回掘港担任东林禅院住持。

云闲悬鹄高远，潜行佛学，任住持期间禁止寺内僧人为俗家经忏，拿庙产为百姓施粥（药）舍棺等。云闲的作为引起东林禅院庙董们的不满，直接导致了云闲的“下台”。住持当不成，云闲索性去了江南，这一离开，竟也成就了他后来在古琴界的“大名”，掘港的舞台实在是太小。

二

2011年，西泠印社春季拍卖会“首届中国历代古琴专场”中，古琴大师查阜西送给张充和的宋琴“寒泉”拍出了517.5万元。宋琴“寒泉”系査阜西于1927至1937年间在上海购得。1948年底，张充和、傅汉思新婚不久，经上海赴美，查阜西便将寄存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朋友处的“寒泉”古琴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张充和夫妇，从此此琴陪伴了张充和一生，须臾不离。

“寒泉”琴腹内有墨书，龙池右侧为“乾道四年紫阳朱氏藏”，左侧为“光绪十二年云闲重修”，凤沼右侧为“蠙山琴士韵泉顾氏监修”，三处墨色较新，应是同一次所书。这三处墨书大体可以还原“寒泉”古琴过往的一段历史。“乾道”为南宋孝宗年号，乾道四年为公元1168年，紫阳朱氏即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即此琴为朱熹旧藏，但从墨色看又不可轻易下此定论，又不能排除与朱夫子的渊源。

“光绪十二年云闲重修”“蠙山琴士韵泉顾氏监修”这一腹款，据载与1919年苏州怡园琴会刊行的《会琴实纪》卷六《琴考》记载的吴兰荪藏仲尼式琴“虎阜梵音”的腹款“光绪十二年云闲重修，蠙山琴士韵泉顾氏监修”极为接近，吴兰荪亦是近代吴门琴派大师。这两处记载都提到两个人物“云闲”和“顾韵泉”。这个云闲即姜家老二，顾韵泉是他的掘港同乡，二人均为当时琴坛名宿。

云闲携琴访友，纵横燕、齐、楚、吴、越数十载，成为晚清最重要的广陵派古琴大师，1893年著成《枯木禅琴谱》传世，琴学讲究传承，其弟子黄勉之、再传弟子杨时百（宗稷）、三传弟子管平湖都是开启一代琴风的琴坛重镇。

三

光绪二十五年（1899），云闲法师回到了家乡如皋县掘港场，此次回来是重修祖坟的。云闲离家多年，掘港本地人看来他只是一个云游在外的和尚，姜家二候。云闲回来后严守戒律，并不在家中居住，而是挂单在东林禅院。为何那一年重修祖坟姜家后人也不大清楚，笔者猜测是云闲要给后人一个交代。兄弟二人只身逃到掘港，在此开枝散叶，与祖籍地句容已无联系，重修祖坟（衣冠冢）立碑以示不忘先祖。此时姜道人已去世，碑立在姜道人墓旁。姜家祖坟位于掘港南郊，今掘港街道港南社区掘兵路东侧，当时姜家经济状况一般，就随意找了一块花岗岩石碑，从材质看大概就是街上铺的石板。碑文刻：光绪二十五年，姜氏之墓，后裔云闲立。云闲重修祖坟后，对掘港已了无牵挂，挥了挥手和家人道别，说了句：我再也不家来了。果然再也没有回过掘港。

1967年掘港周边农村开展“平坟运动”，“姜道人”二孙姜寅泉带领小儿子姜振祥和姜氏子侄们一起将祖坟平了，挖出棺木，捡拾骨骸，将祖先遗骨埋葬在附近一棵大柳树下。众人正预将那块云闲立的石碑埋入土中时，姜寅泉立刻制止，并叫小儿子将石碑带回家中。此时姜家已住在东圈门巷，石碑也一直放在姜振祥家院子里一直到2017年掘港东街拆迁。拆迁后，姜振祥将墓碑依“衣冠冢”例埋葬到掘港西郊公墓，作为姜氏祖坟。

四

关于云闲俗家情况过去知之甚少，一直认为是吴县人。如皋知县周际霖主持修撰的《如皋县续志》对云闲的记载也较为简略：云闲居东林院，皆掘港僧，遍游名山大川，以诗书琴画名于时。赵曾望与云闲为同时代人，同在掘港，多有交集，所著《江南赵氏楹联丛话》载：又有闲云上人者，初主玭山东林禅院，后游吴门，吴清卿抚军使居沧浪亭丈室。翁叔平协揆以其知心，辄出碑版示之，由此名日噪。顾颇喜弹琴，自称“枯木禅”。……是在彼教中亦可谓嘉话耳。杨葆光为云闲作《小传》记载：上人少孤，以训蒙为业。未弱冠即厌弃浊世，投迹空门，学琴于牧村禅师。继恐其不广，乃出游不返。杨葆光的记载来源于朱兆蓉的口述，“云闲少孤”一说与姜家后人回忆吻合，但“未弱冠即厌弃浊世，投迹空门”未必准确，至于云闲出家的直接原因，笔者倒是倾向于姜家后人的说法是由于家贫。

1957年邑人杭继宗编撰《掘港镇乡土历史》，有简要记述：云闲，同治间东林禅院僧，冷泉之徒。善抚琴，精音律，工诗词，擅写兰竹，并善篆书。杭继宗的记述应该是源于采访和地方志。1980年编撰《掘港镇志》《如东县志》未有记载；2007年新编《掘港镇志》全文引用杭继宗的记载；2015年出版《如东县志》则较翔实。

五

2021年，如东县政协原副主席吴剑坤得知了云闲所立墓碑在西郊公墓，联系姜振祥，动员其捐给县博物馆，无奈当时处于疫情期间而作罢。2023年，吴主席旧事重提，姜振祥及家人积极响应，于清明节起墓取碑捐赠给了县博物馆，9月15日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1899年云闲回乡立碑的无意之举解开一段尘封的往事，很幸运后人还可以在如东博物馆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