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小时候上学去，习惯了问祖母，今天带雨伞吗？
祖母总在忙，纺纱、补衣裳、补裤子、纳鞋底，拣菜、斩猪草、喂羊、喂鸡。
祖母总是坚定或不很坚定地说，要带的！或者说，把围腰卷在书包里防雨。
祖母是山里人，小脚，三寸金莲，不会织布，但会裁缝。家里唯一的一把布伞总是让给我撑，余下的姐妹，都是披挂祖母用手工拼接的围腰。
书包都是祖母缝的。我的书包是一只布袋，布袋正中是五角星，布袋上缝一根半寸宽的布带子，背在身上很像书包。姐妹们就是一只花布袋，两根短带提在手里。好在课本就是语文、数学，练习簿只有两三本，还有就是铅笔、橡皮、削笔刀，放进一条围腰，仍然瘪笃笃的。
小学离家近，就那么几十步，天上下着麻虾子一样的细雨，围腰披在头上，还未沾湿就到家了，祖母的天气预报总是很准的。不很确定的时候，卷条围腰放我书包里，比带雨伞方便多了。
雨伞是竹子的伞骨、竹子的伞柄，伞面是白平布刷上加了黄粉的桐油。新时黄灿油亮、一股桐油味，伞骨很紧很笨，撑开要用很大的力道。撑时把伞头顶在地上，双手抓住伞柄，把身体压上去，伞就很容易打开。一把布伞四五斤重，擎在手里像擎着一座亭子。布伞用旧了，伞面发黑，伞骨脱落，断了一两根，撑时搭拉在肩膀上。搭拉处的水柱像瀑布，泻在肩膀上，泻在裤脚里。
祖母修伞骨要戴眼镜，眼镜的脚子断了一根，用鞋底线吊在耳朵上，修一次伞骨，要扶眼镜几次。先用细铁丝从伞骨眼子里穿过去，把脱落的伞骨用针线扎牢靠，用牙齿咬断线头。伞布厚，很顶针，祖母每缝一针，就把针尖放头皮上磨磨，据说针尖就滑索锋利。我疑心顶着像茅草头发的祖母，头皮上并没有什么油水，但她还是擦，不停地擦，修伞骨是这样，扎鞋底也是这样。祖母饭都不舍得让自己吃饱，头皮哪有什么油呢？祖母这样修修补补，家里十多个人，一把雨伞，可以用上七八年。用到最后，上学路上一阵风，伞布飞到河里，伞骨脱落成竹条子，扛在肩膀上，不舍得扔掉，放到灶膛里烧火。
祖母年轻时种着十多亩地，车水、插秧、挑担、犁地，抵上一个大男人，并不婆婆妈妈的。做了祖母后，才鸡毛蒜皮，发布天气预报，嘴巴又不停地嘈杂。
那次她让我带伞，我就带了。伞竖在教室的门旁边，放学时肚子饿了，太阳又挂在天上，到家捧着麦粥呼噜呼噜地喝，谁还记得什么雨伞呢？
伞呢？祖母严厉地责问我，小魂灵又落脱了。声音像雷响，眼睛爆出来。
我自然总是犟着脑袋，不声不响，继续香甜地喝粥。因为我知道，祖母只是喉咙响，做出恶样子，绝对不舍得碰我一根手指头。
那时，吃的总是菜，一锅菜叶汤，抓两把玉米糁撒下去，用两尺长的竹筷搅匀，玉米糁撒不匀，有些小疙瘩，祖母就把小疙瘩盛到我碗里。难得煮顿干饭，我们饱吃一顿，祖母盛上一小团，倒上凉开水，一样地管饱。说，我不长身体，不动脑筋念书，吃得多么饱，有什么用呢？
祖母虽然是小脚，还是颠到了学校里，布伞在门边竖得好好的，她拿着伞颠到家里，用伞柄敲着我的头，笑嘻嘻地骂，你颈上这个葫芦瓢，难不成里面装的，都是豆腐渣？
祖母的天气预报准的多，不准的少，这要由她的身体来决定。腰酸背痛厉害了，用两手捧着腰站不起来了，磨镰刀的大青石出汗了，蜻蜓飞到屋里来了，蛤蟆吵得疯起来了，螃蜞从床底钻出来乱窜了，燕子飞得贴在水面了，祖母就一定要叫我带伞了，不带就要用小竹头敲我的头。如果只是她自己腰酸背痛，又不是痛得很厉害，就在我书包里塞一条围腰，而那大抵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反正也不碍什么事，疯玩照常疯玩，念书照常念书：国旗、国徽、天安门，工人、农民、解放军……放学背着布袋，一样地回家。
祖母的腰酸背痛从来没有去医院治疗过。有什么可治的呢？全是瞎浪费钱。她说自己就是医生，还要收我做徒弟，课本就是她和我的身体。
痛得厉害了就刮痧。一枚铜钱，一匙清水——她替我刮痧用菜油，菜油滑，痛起来就不像剥皮。她自己刮，就用铜钱蘸清水，痛一点有什么要紧？反正浑身都是痛。半匙油，可煮一锅菜。
她刮痧不要我母亲刮，不要我姐妹刮，都是我这个徒弟刮。她说我刮的痧不痛，一条一条红印子，排列整齐，又红又紫，太漂亮了。
都说祖母溺爱头孙子，母亲溺爱“奶末头”，母亲对孩子们一视同仁，祖母就坚决不。
替祖母刮痧要很小心。祖母瘦，皮贴着骨头，铜钱刨在骨头上，背脊和胸骨都在抖，用力不能轻也不敢重，一不小心刮在五脏六腑上。祖母却像很享受，不停地说，刮重点，刮重点，一点儿也不痛。她的额角头，身底下，全都沁出了汗。我这个医生，汗也不比她出得少。
刮好了，背上胸上，像黄昏西天的红条云，自然也就慢慢好了。
大不了，喝几次十滴水，吃几颗止痛片。祖母喝十滴水像喝酒，吧嗒吧嗒地咂嘴，有滋有味。
祖母替我刮痧，刮得我皮肉呼呼地响，刮得我叫痛声像杀猪。逼我喝十滴水，她用手指头捏着我鼻头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祖母走的那年，她的天气预报就不准了，上午还在纺纱，并没有预报刮风下雨的，下午大风大雨，祖母就跟着大风大雨走了。
祖母走后，关于天气预报的那些事情，我只能听广播、看电视、搜索手机了。
雨季又到了，看着天上的雨条，我久久地、深深地想那爱我的祖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