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波

李新勇的中篇小说《大雪落在高山顶》发表于《小说月刊·原创版》2023年第12期。这是作者黑瓦寨人物系列小说中的又一个中篇。在这个系列里，他塑造了多种类型的典型人物。小说吸引人且不落俗套的是，讲述了盛夏、印拂晓和周牛皮三个从西部黑瓦寨走向上海滩的青年，在不同教育背景、不同职业、不同生存需求、不同人生目标的指引下，朝着各自的人生方向发展。作者毫不留情地提出核心问题：传统的人情世故如何在大都市里被保持或摒弃，这一群人的友谊如何在新的城市环境中经受住考验。

如何看待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种种生存状态？在高晓声的《陈焕生上城》里，还仅仅是“上城”，并没有“进城”，至于“上城”之后干什么，不是高晓声的写作重点。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不断有乡下青年进入城市，关键词是“进入”，他们与城市居民在文化、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冲突和融合，他们之间的友情、博弈、互相帮衬、互相削弱，都是值得探讨和写作的；这一群半路进入城市的青年在城市的发展，是尤其值得关注的。

李新勇的新作讲述的，恰恰是一群乡村青年在大都会上海的生存现状及成长状态。“生存”和“状态”，是李新勇近年来创作的主题，折射出他独具的深邃的人文思想。

这部小说写出淳朴的西部百姓单纯的人生哲学。盛夏、印拂晓和周牛皮这三个同龄人的父母希望他们将来成为最好的伙伴。周牛皮虽然读书不行，但善良聪明，开了家汽车修理店。印拂晓在父亲的高压下长大，考到北京一所大学读新闻系，成了乡村舆论的焦点和模范。盛夏虽然也考上了大学，但在村民眼里，不过是给女人画裸体画的专业，不受待见，哪怕他连续多年免费替村民写对联，也没落下半个好字。倒是他考到上海某文联入职的消息传开，立即成为村民的追捧对象。乡民崇尚优秀，但不知道真正的优秀是什么；乡民追捧光亮，但不知道光亮并非单指名校或名城。乡民不知道艺术为何物，真正的信息为何物。他们的淳朴有时是跟愚昧相伴的。

小说还开启了探索积极人生的模式。当盛夏以简陋落伍的形象出现在文联新同事眼前，此时的他与上海是格格不入的。文联派来接他的司机蒋师傅及女儿蒋薇薇，很现实地将盛夏的条件作了衡量，综合下来，盛夏还是可以作为蒋薇薇的结婚对象人选的。两个生活背景差异、观念相左的人，并且没有切实的经济实力支撑，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他俩走入的是模棱两可的恋爱状态，三个月后便很自然地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反而获得对方相对可贵的友情。对于他们来说，爱情终将优先让步于现实的生存。

盛夏从黑瓦寨来到上海，一时之间，他对人生的未来是茫然的。他对于美术专业的转变及领悟，如同面对爱情一样无力。在李新勇笔下，每个人物都具有人性的复杂性，小说导向是温暖的、充满希望的。就像盛夏从山村走向大都市，所遇的挫折与考验不少，可他并未轻易放弃梦想。小说前半部可以看出，盛夏不曾为了迎合生活的需求刻意迎合工作或爱情，但他也并不相信自己可以跨越阶层。盛夏在经历印拂晓给他带来的灾难之后，摸着生活的疼痛创作出“生存和状态”系列绘画作品，使他的艺术水平获得突破，其创作也逐步走向成功。

这部小说告诉人们，即使在寸土寸金的国际大都会，勤劳和智慧依然是能够让人走出社会底层的优秀素养。另一个主角周牛皮初中毕业就拜师学修机器，学成之后在故乡开了汽车修理店，因替受诈骗的老人们主持公道，修理铺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在将不法之徒送进监狱之后，他到上海来投奔盛夏，在上海开起汽车美容服务部，成功地在这个大都市站稳脚跟。

小说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始终生活在虚假情态下的人物，这个人就是印拂晓。印拂晓从小为逃避父亲的打骂，努力学习，成绩优秀；为逃避父亲的高压统治，考上了北京的学校，本科和研究生加一起共六年时间，从来没有回过黑瓦寨；研究生毕业后一门心思要进一线城市的欧美国际部工作。理论是一套一套的，但全是花拳绣腿，根本无法独立生活。在经济上先是靠盛夏，后来靠周牛皮。还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对故乡来上海看病住院的老乡大包大揽，在黑瓦寨赢得显赫的名声，却给盛夏留下一屁股债务。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瞒”和“骗”中的典型人物，他欺骗了自己的父母、欺骗了黑瓦寨的村民，也欺骗了自己。自欺欺人是可耻的，但在印拂晓那里，确实成了赢得他人尊重的重要手段。

小说中的“大雪”是个隐喻。小说开头写父子之间的对话。儿子说，山顶上的雪好看。经历过人生世事的父亲说，山顶上的雪单单只是好看，既不能为庄稼御寒，融化之后也不能浇灌庄稼。山顶上的雪，是印拂晓这样的人物的象征。印拂晓这个昔日名牌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在周牛皮、盛夏那里寄生不下去之后，在一家西餐厅烤牛排，他远在黑瓦寨的爹娘早已被他遗弃在故乡，始终不闻不问。某种意义上说，印拂晓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小说结尾，对三个人物的生存状态，李新勇都有明确的艺术表述，但这也是他创造出开放式结尾的一种方式，把更多的关于人生的思考留给了读者。

《大雪落在高山顶》不仅让李新勇藏于内心的巴蜀文化得以体现，并在故事情节中与海派文化相融合，两种文化的相融相洽与多重碰撞产生出对生活反思的思想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