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目送，聚焦的大多是背影，但有时是静默相对，就像我和外婆。

外婆去世的前几天，时令已近深秋。她那时已经不能起床，我在她身后垫了棉被，她可以靠在床栏上。枕边有只汤婆子，上面雕刻着“龙虎神仙”的图案，岁月摩挲，已经模糊而黯淡。汤婆子里的水凉了，我想去换点热水，她朝我微微摇了摇头。

她已经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吃得也很少。我给她喂稀粥，她喜欢吃皮蛋，医生说她有胆囊炎，少吃皮蛋，但现在，已经不用忌口了。我把皮蛋切得碎碎的，拌了香油，和着粥喂给她，她吃了几勺，便不肯吃了，抿着嘴摇头。我给她冲奶粉，喝了几口，她不肯再喝。她半倚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坐在那里，握着她的一只枯瘦而冰凉的手，也一言不发。她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里。我看见一朵轻飘飘的云，忽然间像长胖了似的，停着不动，停云衬得这一方天趋于阒静，安宁得有些慈悲。我看见她有两行泪流下来，我用手帕给她擦，好像总也擦不干……她的内心，纵有千言万语，百般慈爱和不舍，已无法诉说，她成了一座无声的孤岛。我和她都没有能力跨越这无形的深渊。

那小半天，我们坐在时间的河流中，我凝视着她，像默诵一篇文章。床背后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她和外公的合影，外公披着一件皮袄，气宇轩昂；外婆身穿一件绸夹衫，头发乌黑发亮，整齐地挽在脑后，隔着久远的光阴，还能感受她曾动人的韶华。

一阵秋风，空气中飘荡着桂花的香气，那是院中的晚桂开放，外婆也闻到了，她的鼻翼轻轻嗅动。前些年，外婆还能走动，到了桂花盛开时，她就托一只小篮，从枝梗上往上捋，桂花卧在篮子里，软软的、凉凉的。回来后，外婆在清水里漂几趟，滤掉生水，拌糖，一层层的白糖，让水润的桂花失去颜色，皱了，做成一钵桂花糖。冬天，学校放假，我来看望外婆，外婆就做冰糖桂花藕。桂花藕枣红枣红的，拖着细长的糯米汁，仿佛外婆粘连着绵长旧事的怀抱。我要走了，外婆拿出一个小篮子，装上两节桂花藕，让我带回家。从外婆家出来，向东，经过一座桥，桥叫龙王桥，桥身颇高，外婆拄着拐杖，立在家门口看我过桥。上桥时，我回望，她在那里；走到桥中央，再回望，她还在那里，身上是一件灰色的对襟夹衫。我突然不忍下桥，我知道，往桥下走，她就看不见我了。我使劲朝她挥手，让她回去，看她慢慢转身，然后消失。

第二天上午，她就走了。当时，我去医院给她买药，晚上，她的呼吸有点儿深重，我想是因为有痰。等我回来，她已经走了。这是一个已知的结果，可是我的悲伤难以自抑。回想那几年，我忙于功课，短时间的相聚，长时间的分离，我们互相感念牵挂，没想到，就此阴阳两隔，她在里面，我在外面。再也看不见的背影，像一块黑色的幕布挂在夜空中。

曾经以为这一生都无法释怀，后来读到《诗经》里的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到相对而坐的，那个珍贵的小半天，方得到有限的安慰，我们算是彼此目送了。

每一个离去的亲人，都从我身体里抽空一部分，离开并不浪漫，同时又生出新的力量，我携着新我努力前行，让沉淀在生命中的亲人，像云层中隐隐的星群，闪亮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