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家住启东市海复镇复南村三组的范庆礼腰板直挺，形容清癯，眼睛明亮，两撮长寿眉像两片叉起的竹叶。
很少有人会想到，生于1923年的范庆礼，今年已经一百零一岁了。
除了耳朵有点背，脚步依然矫健。就是出来卖扫帚，深灰的夹克衫裤总是干干净净的，半旧的皮鞋擦得苍蝇飞上去打滑。每隔几天，他就带着十来把扫帚去海复镇转一圈——权当散步，又做了生意。
复南村离海复镇两公里，他左手拿五六把扫帚，右手拿五六把扫帚，有时放腋下夹着，有时像步枪一样放肩膀上扛着。河水像镜子一样明亮，鹭鸶像云一样白，路边野花灿烂，田里麦子金黄。他不吆喝，不停顿，东张张、西望望，一路从菜市场走过去，从商业街绕过去。手里扫帚还剩下几把的时候，就走到老街的居民区，这家坐坐，那家停停，手里的扫帚就一把也没有了。
老街有许多八九十岁的老人，谁都知道他是卖扫帚的老头，谁都知道他的扫帚用起来养手。只要十天半月不见他出来，老街坊们就会问，卖扫帚的老头呢？你们有几天没看见他了？
海复镇卖扫帚的人很多，人们都争相向他买，是买习惯了，还是他的扫帚好呢？——扫帚有什么好孬呢？扫地而已！但买过的人都说，他的扫帚确有一些不同，同样廿四根芦稷穗子，范老头的扫帚用上去灵光，握上去适意。扫帚柄的竹节子刨得溜光滴滑，扎扫帚的尼龙线从来不松脱。
为了扎好扫帚，他自己种芦稷，家前屋后都种遍了。一到夏天，芦稷长得像青翠的竹园。
他种芦稷不施化肥、不打药水。他说，施了化肥、打了药水的芦稷肉僵而不清甜。他种芦稷施猪肥、施羊肥、施鸡肥，都是他从附近的养殖场用小车子推来。
他说，人骗地一天，地骗人一年。
他种的芦稷不倒伏、不弯曲，根根直挺——都说弯芦稷不甜。问这里的门道，他只是笑笑。
肥料就撒在芦稷根头，他年年撒、不停地撒，芦稷地又黑又松。土肥虫就少，芦稷旺了就欺草。年年芦稷拔节的时候，他每天早晨都去捉虫，每天黄昏都去拔草，从来不打除草剂，也不用一滴药水。
他的芦稷是纯天然的，市场上许多老人卖的菜都是纯天然的。看着皱巴巴的没超市的菜漂亮，但仔细品品，味道醇厚。
他的芦稷青肉松脆，汁液甘甜，甜而不腻，有淡淡的玫瑰花香。他说，别看小小的芦稷，吃的就是这个味道，不信，你尝尝——买他的芦稷，谁都可以尝两节试试。
他说，有一次，邻家替玉米治虫，药水顺风飘过来，飘到他的芦稷上，碧绿的青叶起斑了，虽然后来也熟了，但吃上去就寡淡无味。这样的芦稷不能卖，用它喂了羊。
芦稷抽穗了，白穗、花斑穗、红穗、紫穗、黑穗。他把花斑穗剪下来，在屋檐下晾干，一捆捆储在柴屋里。枝干直挺的、修长节子的、青皮青肉的、粗细适中的、无虫蛀的、无锈斑的芦稷留着，长到穗子黑透了，剪下来做种子。
好种出好苗，他的芦稷都是自己留种，一年又一年，优胜劣汰。
白穗太嫩，红穗、黑穗太老，扎扫帚花斑穗最好，穗子又柔又刚，穗苗能屈能伸。
扫缸砖地吃灰，扫水泥地吃硬，用成扫帚筋零，还可以扫场心、扫猪圈。既可作芦花扫帚用，又可作竹枝扫帚用。
种芦稷和扎扫帚这样平常小事，范庆礼认真地做了一辈子。
他卖的甜芦稷也与众不同。剪了穗子后并不立即推出去出售，而是等甜秆头上绽出新的小芽，有了二穗头。这样的甜秆蜜汁充盈，肉质松脆，不老不嫩，清凉爽口。
正是夏末初秋，人们看见他的碧绿的芦稷就心头凉爽了，看见芦稷的小芽就知道甜蜜的程度了。纵然现在瓜果品种丰富，但范庆礼的芦稷从来不愁销路。
他卖芦稷用不锈钢车架、钢珠轴承橡胶轮的独轮车推出来，车子清清爽爽，人也清清爽爽。芦稷在车上卧成人字形，装得两边对称，一车几十根。从家里推到街上，推推停停，走了半条街，一车芦稷就没了。
日本兵在海复镇造据点那年，范庆礼才十九岁。
那天早晨，他扛着芦稷和扫帚去集市上卖，路过大木桥的据点时，为据点采买的伪军见他扎的扫帚漂亮，芦稷也根根水灵，说是全包了，钱到据点来收。
他拉住伪军要他付钱，伪军恶狠狠地说，我会少你钱吗？你缠扭不清，小心头上吃芦稷的家伙。日军投降前，他就不种芦稷、不卖扫帚。
他后来参加了民兵，参加了担架队，亲眼见到那个强横的伪军暴尸街头，亲眼见到日本兵的据点成了一堆瓦砾。
分到土地的那年，他种了半亩芦稷。大半个世纪，他就一直种芦稷、扎扫帚，扎扫帚、种芦稷，一晃就一百零一岁。
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孩子们都像他种的芦稷一样健康。
土地流转款、老人照顾款、乡村发重阳礼、发年货……九十岁那年，孩子们叫他别种芦稷、别卖扫帚了，该休息享福了，但他就是歇不下来。
他说，一天不劳动，几天不到街上去转转，心里就闷得慌。
他吃饭不挑肥拣瘦，不嗜酒、不抽烟，不吃药、不保健，无伤风咳嗽，只是不停地劳作，不停地种芦稷、扎扫帚。
他深爱的老太婆常到梦里来看他，他并不寂寞。他经历了很多坎坷，从不怨天怨人。
他吃自己种的菜，自养鸡生的蛋。河里有鲫鱼笼子、龙虾笼子。过年杀一只鸡，煮两碗鱼……
老伯伯，你今年几岁啦？有人问。
我小呢！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像一根笔直甜蜜的芦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