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贾大夫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是自我放逐到这凄风苦雨的海边来的。他来的时候，扶海洲还在海上飘摇，胡逗洲还没有影子，他站立的脚下在扬泰沙岗的最东边，海水拍击着沙岸，沙岸微微颤抖，放眼一望，除了芦苇，就是盐蒿，还有刨食的麋鹿，情景苍凉而又雄浑，却也不乏生机。
那些人与贾大夫不同，那些人不是战争遗留下来的军人，就是逃难而来的流民，历史上没有留下姓名；而他，是贵族，身份毕竟不同，要不是自己的国家被晋国吞灭，他仍然是行有车、食有鱼，受万人仰视的伯爵大夫。
春秋时期，扬泰沙岗是吴、越、楚兵戎相见的征战沙场，诸国轮番统治这片土地，真个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次政权更替，都有一批军人被留下来，现今的海安市立发镇是最早安置吴国转复军人的地方。本来，这个还处在长江大海堆土造岸过程中的沙岗，与世代居住黄土高原的贾大夫风马牛不相及，他可是与周天子同宗同族的贵族啊。当年，西周三世天子康王姬钊，在山西襄汾拨了块地方，封给贾大夫的祖先姬公明建立贾国，到贾大夫这一代，已经过去 340 年。不久前，即公元前 678 年，同宗同族的晋国把贾国给灭了，贾大夫失去了国土，成为晋国客卿，一下子由本国人变成外国人，身份颇为尴尬。
贾大夫原名姬南屏，因封国于贾，遂改姓贾。贾大夫宗室氏族观念较重，奉行周公礼乐之治。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地处曲沃的小宗国晋武公，居然把大宗国翼城给攻陷，贾大夫打抱不平，联合了虢国、芮国、梁国、荀国，出兵攻打曲沃，没想到，伐晋不成，贾国反被晋武公吞并，食邑被褫夺，只落得个客卿身份。
贾大夫本可像后世陈国后主陈叔宝那样，在晋国挂个闲职，或者，也像陈叔宝那样，申请个有实权的差事干干，但贾大夫不是这样的人，他最敬佩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的风骨。他很欣赏他一位叫林回的朋友，这位朋友在贾国被晋国吞并后，放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只背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逃离贾国。有人问道：你是为了图钱财吗？婴儿并不值钱啊；你是怕受拖累吗？带着婴儿逃难多麻烦。你丢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却背着初生的婴儿逃跑，这是为什么呢？林回说：那块玉璧是因为值钱才与我有关联，而这个婴儿，却与我骨肉相连啊！贾南屏大夫闻知，大为嘉许，暗暗下决心，要像他朋友一样，携带家人，远离伤心之地，更要效仿先贤伯夷、叔齐，义不事晋，寻一处类似首阳山的地方，隐居起来。
于是，他收拾了细软，带着刚刚入门的新婚妻子雷氏，驾车向东而去。一路上，经过卫国、鲁国，拜谒泰山，登临绝顶，纵览而众山小，心胸荡生豪情。之后，他转向南下，进入吴越交界的长江入海口停住：不能再走了，前面是大海。
这里叫海阳赤岸村，在今天的如皋市东陈镇，没有山，只有赤色沙丘，沙丘外是沼泽地与江滩，江滩芦苇荡里，常有狐狸、野雉出没，看惯了黄土高坡沟壑纵横、黄沙漫天景象，再看长江岸畔芦叶摇曳、孤舟起伏，感觉新鲜，也不寂寞，倒也没有故土之思，唯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不得释怀。
贾大夫身材伟岸，性格忠勇刚毅，但他翻唇龅齿，相貌奇丑。妻子雷氏貌美如花，娇嫩欲滴，贾大夫对娇妻宠爱有加，又是老少配，更是百依百顺。不过，嫦娥自古爱少年，整天面对一张又老又丑的脸，雷氏始终闷闷不乐，无论贾大夫如何逗趣、奉承，雷氏过门三年来从没露过笑脸。对此，贾大夫无计可施。
这一天，贾大夫趁着天朗气清，驾车带着妻子到沼泽地兜风散心。当走到水边一块高地时，贾大夫一时兴起，仰天长啸，惊得几只野雉从芦苇丛里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贾大夫眼明手快，急忙从腰间取下随身悬挂的硬弓，搭上羽箭，“嗖”一声，一只野雉应声而落，箭镞刚好从野雉脖颈穿过。贾大夫喜滋滋地上前捡起野雉，献与妻子，不料想，雷氏一见，竟展颜开心一笑，三年坚冰，终于融化。从此，雷氏对贾大夫有说有笑，柔情似水。得到意外惊喜的贾大夫感慨地对妻子说：“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人哪，不能没有才能，我若是不善于射箭，你就不可能跟我有说有笑了。
贾大夫“如皋射雉”的故事，迅速传扬开来。如者，到也；皋者，水边高地也；如皋射雉，即到水边高地射野雉也。贾大夫如皋射雉博取美人言笑一事，后来被收进《左传》，历代文人笔下也常常出现如皋射雉典故，西晋潘岳《射雉赋》里说：“昔贾氏之如皋，始改颜于一箭。”唐代杜甫《哀江头》诗中写道：“辇前才人带弓箭，一笑正坠双飞翼。”宋代苏轼《和人会猎诗》中描述：“不向如皋闲射雉，归来何以得卿卿。”甚至明代小说里也引用这典故：“他年射得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西汉大儒董仲舒曾亲自拜谒过贾公祠，董仲舒担任江都相时，到邗沟铺拜谒贾公祠，作《南屏公赞》：“上国大夫，贾公帝胄，射雉春风沸扬，才气庙貌巍峨。”历代这么多文人对“如皋射雉”感兴趣，一方面是赞颂贾大夫义不事晋的壮举，一方面是这故事颇有雅意，文人都爱附庸风雅，自是不会放过这么一段极好的演义素材。
《如皋贾氏宗谱·序》载：贾大夫“义不事晋，与德配雷夫人偕隐，窜处海滨。……慕其义者相率偕来，渐成村落，人烟稠密，遂有如皋之称”。由于贾大夫在海阳赤岸村隐居，许多人慕名追随而来，来人越来越多，赤岸村成为移民聚集之地。东晋义熙七年，海阳建县，根据贾大夫“如皋射雉”典故，取县名为“如皋”，又称“雉皋”，这名称用了1600多年。2600年前贾南屏大夫隐居如皋，成为如皋最早的有史料记载的移民，如皋贾氏一族，从贾南屏一世开始，至今已赓续九十世。
这些后话，贾大夫离开故国时决计未曾料及。《南通传》连载 第三章：五方杂处 华夏移民史缩影（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