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江海文学

苕和馍的故事(小说)

□刘放

一只票夹,翻书一样缓缓打开,红光一闪间,检票人员并未细看就点头示意他进去。咧嘴,连连点头,他还习惯地行了一个军礼。

进得景区,杨大河把票夹放进上衣口袋,手掌在口袋外抚胸般压压,口中念念有词。多谢多谢,没看清楚票夹中的退役军人优待证,就让他进了虎丘风景区,那自然是相信他不会冒充。怎么会冒充呢?打死他都不会干这种事儿的。

在外人看来,这杨大河有点篮球场上常见的大个子球员那样,动作缓慢。其实,学生时代他的个子就大,动作虽然不是特别快捷,总不至于迟缓。篮球场上看不到他的身影,如果谁的篮球脱手,又蹦出了球场外的石头围墙,滚到校外高墈下的田里,总是他到墈下水稻秧棵间捡球。捡起球往上扔,高度不够,墈壁撞一下又落到田里,激起小片水花。他只得从秧田中拔出陷入泥中的腿,一步一步再去捡球,就着秧间水,洗洗球上的泥,托在手里上田岸。一双满是烂泥的脚,一只干净的篮球。顺坡上墈,还没进校门,就把篮球扔进石头围墙,骂一句:球不往篮筐投,往田里投!臭水平!再滚下墈,自己下田捡去!

但球再一次落田,大家看到的仍然是他去捡球。当然,又要咕咕噜噜骂几句。

杨大河那时不叫现在的名字,那时的名字是大人取的小名“大货”,读书报名时顺便加一顶姓氏帽子,成了“杨大货”。杨大货是劳动委员,负责教室打扫和轮流打扫厕所的工作。这个职务不像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那样抢手。杨大货不嫌弃,大小总算个官。杨大货功课的确比较差,连体育成绩都不太好,但诚实,对劳动委员的工作认真负责,对同学统统好。除了个别天性喜欢恶作剧的人外,也不见谁看不起他。

杨大委员对每天布置打扫教室的任务,绝不含糊。轮流值日,谁想漏网都不行。必须先把凳子四脚朝天放到桌子上,洒水,再扫。扫完后放好凳子,抹去桌上的灰,才算完。他呢,弯腰看墙角落、课桌底下,仔细检查。不干净的,自己拿了扫帚干。

扫厕所是各班轮流值日。轮到了,也按他提前排定的表,该谁扫谁扫去。他仍然监督,并帮忙。

有同学说:“行了大货,差不多就行了。扫得再干净,还不是会脏的,还不是天天要重扫的?”

杨大委员顶过去:“你昨天吃了苕,今天就不吃苕了?”

又有同学说:“大货啊,我在家从来都不扫地的。”

杨大委员问:“那你是工人儿?你与我一样,每天吃苕,牛什么牛?”完了加重语气,“给我好好扫干净点!”

这话说得有点让外人摸不着头脑,但他们自己都听得懂。站在校门口望出去,这一带是丘陵,小山此起彼伏,水稻田不太多,挤在小山与小山间,收割脱粒下来都上缴了公粮,农户自己一点大米只能留着过年。山地产苕,平时一日三餐,都吃苕。焖熟剥皮直接吃,叫“吃活苕”。晒干的苕丝煮起来吃,叫“吃干苕”。只有附近厂矿子弟,他们早上来上学时,能带着大白馍,吸引得周围同学眼睛放光,小喉结上下滚动,咽口水。工人的儿子们,在这里就是上等公民。

杨大货与他的乡村同学们,对苕可是既感激又仇视。不吃饿得慌;四季吃多了胃酸烧心不说了,而且腹中气多屁臭。他也常常腹内缭绕气胀,就练成了偷偷排除法,但有时也马失前蹄,让他在文艺委员洪红面前抬不起头。

洪红出身工人家庭,也是吃大白馍长大的,白白的脸颊与大白馍有得一比。她唱歌好听得很,有人说,洪红的歌一唱,感觉真的是满天满地都是红的,成了红海洋。杨大货呢,他的感觉倒是别样的,他觉得,洪红的歌声让家乡小山小岭上的苕藤都激动了,不是激动得跳舞,而是激动得像一条条小溪流,在地垄上欢快流淌。那苕藤根下的苕,就憋红着脸使劲长。当然,他会马上批评自己的联想,太土气了,对不起歌声,对不起洪红。

放学后,他在督促同学打扫时,有时会站到校门口,目送洪红回家。校门口高高的墈下,是绿油油的一片水稻田,高贵的仙女从田间轻盈走过,像一滴晶莹的水珠在荷叶上滚动。但很快,她身后不远处,必定会跟随一个或两个男生,也不敢走太近,不消细看,一定也是吃馍的工人儿。杨大货看了咧嘴想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瞎忙!白忙!

回到教室,他拿起一把扫帚,在没有灰尘的讲台上使劲扫,扫一下发一声狠:吃馍的工人儿!再扫一下再发一声狠:吃馍的工人儿!课桌间扫地的同学抬头望着他,也不完全听得懂他的话了。

轮到洪红扫地,杨大货总是大包大揽地帮她扫。她笑笑,也不拒绝。在要替她扫厕所时,她拒绝了。

杨大货说:“厕所怎么能让女生扫呢?”

洪红说:“别的女生不是也扫吗?”

杨大货说:“这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没法比,没有什么道理,反正你是不一样的女生啊。”

洪红想一想,噗嗤一笑,说:“那好吧,如果你能同意我帮你改名字,就让你代我扫厕所。”

天底下有这等好事?杨大货连连点头。在他们这里,“货”与“河”完全同音,于是洪红的提议,就改一字,平时叫原来的名字,落在纸上,境界大为改变,“杨大货”就成了“杨大河”。

文艺委员帮劳动委员改名字,被改者开心得不得了,当时就觉得有哗啦啦的河水涌进了胸膛。杨大河杨大河,这名字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再是烂泥里的泥鳅,而是清清河水中的一条快活鱼儿!劳动委员隐约感觉吧嗒一声,自己从里到外都变了个样儿。

文艺委员也得意得很,满脸红光,似乎蓄谋已久的计划得以实现。眼珠一转,撒娇耍赖起来,名字取好了仍然不要人顶替扫厕所。说是取了这么好的名字,顶替扫厕所太便宜了,起码,得送十个大大的苕来答谢!

杨大河哈哈笑,吹灰之力!只要文艺委员开口,别说十个苕,班上同学会挑起箩筐排队送。苕有个啥吃头?哪比得上你们香喷喷的白馍?但人家现在看重的就是苕。要十个,大的。

行行行,明天一早带到学校来。十个大苕如期兑现。

杨大河的名字正式上了报名册的那天,放学后,他挑了两箩筐苕直奔洪红家,让她的左右隔壁五六家,都吃到了又粉又甜又香的苕。苕这个东西,天天吃的确受不了;难得吃一两顿,相当不错。焖熟的苕,红红的皮裂开,轻轻一剥,就脱下了外衣,剩下的就是疙瘩肉隆起的壮实苕娃子。这苕,怎么看怎么像乡下人,从里到外都像。

自然,洪红也将自家的白馒头,包了一大包袱带到学校,交给杨大河。脸颊红红地说,是父母和左邻右舍送的。

杨大河更是满面红扑扑,像一只初长红鸡冠的小公鸡。

傻乎乎的同学们,也都能咂摸点苗头了,吃苕的劳动委员与吃白馍的文艺委员,似乎有点那个意思了。据说学校里还迅速闹起点风波,有几个厂矿出身的男生,骂骂咧咧,要收拾杨大河。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杨大河出面了,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学,都是农村孩子,谁怕谁?打篮球中锋的同学,也就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他领几个同学在校门口拦住几个总爱尾随洪红的工人儿,让他们看清楚他手掌中平托之物,半个冷硬的白馍。随着他五指并拢一捏,馍就捏碎,成渣成粉,从他的指缝间纷纷坠地。使劲一甩,手中残留的渣渣粉粉飘落校门口的高墈下。问,懂不懂啥意思?

几个衣着明显华贵者脸色由红变白,鸡啄米般点头。

真正促成杨家和洪家双方家长见面的,那还是杨大河穿上军装的这一天。草绿的军装,虽然还没有领章帽徽,但胸戴大红花,映衬得容光焕发,让咧着嘴憨厚傻笑的杨大河帅气十足。

这事儿轰动了全村,全村人来围观,来祝福。公鸡母鸡咯哒咯哒惊喜不已。爱叫的狗们,都不再多嘴多舌,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尾巴。如果再细细找感觉,估计有人会感觉门口田畈的水稻和山地的苕藤也会有不同往常的表现。

杨大河此刻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在与人拆谜语般探讨一个问题呢。文艺委员向劳动委员发问:知道本校最帅的男生是从哪里来的吗?

杨大河咧嘴搔后脑勺,听懂这句话已经费了些小心思,还要答案,那实在让他为难。

洪红笑着自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自答:当然不是。

再自问: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吗?再自答:当然也不是。

洪红意味深长地带着学问慢慢问:那么,是不是大河的河水冲得来的呢?还是自问自答:这个,这个,这个可是有点可能性的啊!

杨大河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又若无所思,眼波中泛滥起了河水……(上)

2023-12-2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59028.html 1 3 苕和馍的故事(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