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南通的土地半熟半生，说半熟，它的北半部，历史可上溯到上古时期，甚至更远；说半生，它的南半部，上世纪初才最后定型，时间不过百余年。与此同步，它的移民历史，也由北向南逐步成熟。
南通西北一带古称“郧”，春秋时期归吴、越、楚分辖。郧地靠近长江的地方有一浅湖，湖里鱼虾肥美，湖岸风景秀丽。公元前472年的一天，一驾马车停在湖畔，从车上下来一个风骨神秀的长衫花甲老者，老者回身掀开车帘，搀下一名闭月羞花、弱柳扶风的美少妇，两人并肩向湖边徐徐而行。老者名叫范蠡，美少妇便是西施。
湖面上停泊一艘大船，艄公用撑篙别住船头，等候二人登船。范蠡在湖边停住脚步，目光穿过船篷向南眺望，目力所及之处，湖水连接江水，白茫茫一片，江对面，有座山叫姑苏台，山上有座行宫叫馆娃宫，身侧这位美少妇就曾在馆娃宫里住过好几年，那可是一段强装欢颜、含泪而笑的日子啊！
站在湖边，范蠡的思绪飘向远方。多少年了，他陪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谋划兴越灭吴雄图大略，励精图治20年，趁吴王夫差北上会盟之际，发兵攻伐吴国，于姑苏台围困夫差，迫得夫差蒙羞自刎而亡，终于一雪前耻。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虽然辅佐越王获得成功，但范蠡明白一个道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了解越王为人，知道越王只可同患难，不可同享福。在越王大摆盛宴犒劳三军的那天夜里，范蠡带上西施，悄悄出了姑苏齐门，乘上早就备好的木船，穿过护城河，直向太湖而去，在太湖北边的五里湖边隐姓埋名住了下来。不久，闻知相国文种被越王赐死，他便连夜迁往长江北岸的郧地发阳（发阳是如皋、海安的古称）。在发阳居住一段时间，觉得发阳离越王还是太近，遂决定走水路去山东齐国，带西施到海边隐居。
一阵江风吹来，身旁的美人打了个哆嗦，范蠡侧转头看向这位身形单薄的女子，眼里尽是温柔。这个他在苎罗山浣纱河边寻到的奇女子，外柔内刚，深明大义，自愿担当“美人计”的主角，助他完成兴越灭吴大业。他替女子紧了紧披风，目光掠过西施肩头，看到沙土田间，有一些精赤上身、皮肤黝黑的壮汉正在耕作。这些人，有的是吴王夫差留下来的军士，当时，夫差正在中原会盟诸侯，越国趁隙攻打吴都，夫差紧急回师驰援，南返途中“封其民于江淮之间”；有的是越王勾践北渡淮水，进军中原，会盟诸侯时遣派的屯垦移民。如今，他们不再是军人，而是地地道道的淮夷俚人。他们曾为了各自的国家厮杀于沙场，不过，那不是他们的本愿，他们不希望战争，战争是朝廷庙堂所关心的事。如今，脱下戎装，他们是发阳最早的移民，战场的鼓角号鸣渐渐远去，心中荡漾着江风海韵，他们将互相包容，世世代代在这里渔猎耕作，繁衍生息，他们的命运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
范蠡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搀扶西施登上木船。艄公挂起风帆，竹竿轻点，大船飘向远方，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之上。从此以后，世上不再有“范蠡”这个人，只有“鸱夷子皮”这个名字；不再有越国庙堂范大夫，只有布衣商贾陶朱公。
湖岸上，遗弃的马车孤零零，十分醒目。
多少年后，这片无名浅湖有了个名字：范湖，湖中小洲叫范湖洲，丢弃车马的地方叫车马湖。清代通州人李琪有《崇川竹枝词》云：
鸱夷已泛五湖船，车马犹留湖水边。
一卷养鱼经若在，铸金师事自今年。
今天，浅湖早已淤为陆地，但“范湖”“范湖村”“车马湖”的地名，默默地叙说 2500年前那场绝非风花雪月的事。
白衣苍狗无常态，璞玉浑金有定姿。白驹过隙，世事无定，但历史仍按既定轨道而行。西汉初年，东海王摇光曾组织四万人迁徙江淮间，汉武帝刘彻也向江淮迁来四五万闽越人。吴王刘濞管辖广陵时，人员结构又发生变化。刘濞是汉高祖刘邦的侄子，二十一岁就被封邑三千里，拥兵五十万，统领东南三郡五十三城。刘濞专心致志做两件事，煮盐和铸钱，以充盈国库。“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史记·吴王濞列传》），这样，扬泰沙岗一带迎来了新移民——盐丁，这些烧盐人便是南通2000多年烧盐业的先驱。
与陶朱公仗义疏财截然相反，刘濞是个苛刻盘剥的“官商”，煮盐也好，铸币也好，所役之人不是获刑罪徒，就是狼奔豕突的亡命之徒，这些人，不听命刘濞，死路一条，听了，苦虽苦些，但还能混口饭吃，于刘濞而言，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劳动力成本，获利更丰。
刘濞对历史最大的“贡献”是开创了“清君侧”先河。公元前154年，刘濞联合七国，打着“诛晁错，清君侧”旗号反叛朝廷，虽然，三个月后就被剿灭，却为后来的侯景、安禄山、朱棣之辈提供了借鉴。当然，汉武帝也从他身上接受了教训，加强了中央集权，将煮盐铸币权属收归国有，从四方招募民众赴海滨煮盐，盐丁队伍日益壮大，东南沿海人口迅速增加。同时，分布在浙江、福建的古越人，迭遭内乱，纷纷迁居于江淮地带。
东汉末年，刘汉与孙吴合力抗击曹魏，江淮沦为割据之地。曹操担忧孙权抢夺滨江州县，强行内迁居民，江淮之地数百里难见一人，境内遂成一片空野；东吴大司马吕岱回乡广招流民回归，海陵如皋渐次恢复生机。吴魏在江淮之间的拉锯战，变为两国对江淮地区的反复移民，这一现象，成为中国战争史上的一个奇观。
从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吞并邗国往江淮之间移民起，中间经历了楚国、越国大举移民，到汉朝初年，由越王勾践后裔在浙江中南部温州、丽水、台州一线建立的东瓯国，举国迁至江淮，几次移民，都有一部分人散落到南通，他们将吴越文化带到了这里，呈现南方文化北上的趋势。
《南通传》连载 第三章：五方杂处 华夏移民史缩影（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