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遥望一柱楼

□徐继康

前些时候有消息说,栟茶想重建一柱楼,曾召集相关人员开了一个座谈会,想给一柱楼一个注脚。就是说,他们想给徐述夔下一个定义,告诉世人徐述夔是一个怎样的人。同时,他们也在为重建一柱楼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徐述夔是一个怎样的人?好像这个问题已经缠绕人们几百年了。从“一柱楼诗案”案发的那一天起,就有不少人在追问,刘墉在追问,江苏督抚在追问,审案的大臣在追问,办案的差人在追问,连最熟悉他的学生在追问,他的两个孙子在追问,被稀里糊涂砍了脑袋的陆琰也在追问,但谁有答案呢?

这不禁让我把目光投向栟茶,重新打量那个曾经发生了惊天动地被称为清代四大文字狱之一的海滨小镇,想从那里找到哪怕一点点的头绪,都可能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密码。走在离一柱楼原址不远的中市街上,新铺的老石板光洁而坚硬。那里的居民面目清和,言语欢快。说起这一起惨案时他们语气舒缓,平静的表情里没有找到一丝历史留下的不快。

就在二百多年前的乾隆四十三年(1778)八月,全国的目光曾经把这里烤得焦味四溢。四个月前,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的蔡嘉树一纸状书把本场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举人徐述夔给告了,说他的诗集有违碍之语,但一切在固有程序下显得有条不紊。正在金坛视学的江苏学政刘墉一本奏折将此事直接报告给了远在京城的乾隆皇帝,事件性质一下子复杂了。龙颜震怒,地动山摇。从东台县到扬州府,从江宁布政使衙门到江苏巡抚抚署,再到两江总督的部院,立马都乱了套。于是一匹匹快马发疯似的驰向了南黄海边上的栟茶场,把这个连大清帝国全图上都懒得标注地名的弹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朝廷只“轻捻慢拢”了一下,棍棒呼啸而至,哭喊声便响彻云霄。徐述夔与儿子徐怀祖被开棺戮尸;两个十几岁的孙子徐食田、徐食书处斩;帮助校刊诗集的学生徐首发、沈成濯处斩;江宁布政使陶易论斩(很幸运,他到京十日后即因下体溃烂死于狱中);陶易的幕友陆琰处斩;扬州知府谢启昆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东台知县涂跃龙“杖一百,徒三年”;为《一柱楼诗》作跋的毛澄也被“杖一百,流三千里” ……案件很快结束了,而后遗症却迟迟不愈。苏州府学教授孙乔年因徐首发在案事发前夕夜雇一叶小舟载书一箱寄于他家,怕受牵连服毒自杀。东台县无业游民丁大坤偷了徐述夔首级,被判了去宁古塔的流罪。甚至到了晚清民国期间,不少人还由于炒租徐家的叛田而诉讼纷纷。

栟茶这个地方很奇怪,在大家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文酒之地,其实它的刚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读过《明季南略》《爝火录》与《南明史》的人,对徐健吾、缪鼎台、缪鼎言这些栟茶汉子肯定略有所知,关于刘文清、刘一雄战死刘家庄,于锡藩战死于家庄的抗清战事更是惨烈无比,为明末英雄左懋第收尸的传奇人物咸默就长期隐居在此,在栟茶侨寓多年的李驎以及一经而过的王仲儒皆以文字获罪。而生于斯长于斯的徐述夔是否与这块土地上先辈一样,也是个散发着焦味节气的人呢?近人钱仲联仿效前贤写有一篇《顺康雍诗坛点将录》,他将徐述夔对应轰天雷凌振而收入其中,水泊梁山的好汉凌振掌管专造一应大小号炮,在钱仲联的心目中,徐述夔所作的诗文大概都是大大小小的轰天炮。

徐述夔的文字都被查禁销毁了,从烈火屠刀下滴落的几句残诗断句,什么“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市朝虽乱山林治,江北久无干净土”“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益非非”,今天你怎么读也读不出叛逆的味道来。其实可以想象,徐述夔家产素丰,一辈子安逸无忧,脚尖都没点过水深火热土地的一寸,仅仅凭经部“磨勘”,罚停会试,就心生激愤,玩“一柱”与“易朱”的谐音梗,起了反清复明那大逆不道的心?实在是说不通。说起来,这无非是一个读书人的牢骚罢了。知识分子有几个没这臭毛病?

对于这场人为的灾难,能够给出答案的,似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乾隆皇帝,但他的小心思又怎么肯随便说出来。在此案中有一个细节往往被人所忽视,就是在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九卿会审给“一柱楼诗案” 定性的最终审判后,乾隆皇帝发布了一道上谕,特意针对一个人——沈德潜。在此篇长达千字的最高指示中,他对这位已故的老臣倍加痛斥,骂他“卑污无耻”“实属昧良负恩”。众所周知,他原先对沈德潜这位“江南老名士”宠信无比,在他六十七岁中进士后一路提拔,历任侍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在八十五岁那年加礼部尚书衔,九十三岁封光禄大夫、太子太傅。九年前,沈德潜九十七岁病逝后,乾隆还赠以太子太师,祀贤良祠,谥文悫。说沈德潜是乾隆最宠爱的文臣一点都不为过。然而,为什么乾隆会突然大变脸呢?原来沈德潜是当世大诗人,是“格调论”的创始人,他的诗平正典雅,温柔敦厚,特别颂圣赞德的诗更是其一绝。自中进士后,乾隆就把他留在身边,上书房行走,就是帮他作些御体诗。对皇帝的那点小嗜好,沈德潜胃口对得准,每一首诗都做得天花乱坠,乾隆对他爱极了。然而就在沈德潜致仕回籍后,江湖上突然流传起他帮皇帝作诗的传闻。这本是重大的国家机密,沈德潜不说,外人又怎会知晓?这让“天下第一高产诗人”乾隆皇帝情何以堪。沈德潜成了横在乾隆喉管间的一根鱼刺,让他很不爽。就当刘墉送上沈德潜给徐述夔写的传记时,乾隆突然眼前一亮,拔掉鱼刺的机会终于来了。沈德潜被革其职,夺其名,扑其碑,毁其祠,碎其尸。后人都说是徐述夔连累了沈德潜。依我看,说不定还是沈德潜连累了徐述夔呢。

乾隆反反复复地说着他对沈德潜的好,像个怨妇一样,只有由爱转恨的人才会这样喋喋不休。不过,在这篇上谕中,乾隆给徐述夔下了一个定义:“此不过抑郁无聊之人。”其实,他比谁都明白。

他们都成了故事中的人。当我们隔着几百年的光阴遥看前尘往事时,一切皆如空中云鹤,邈不可寻。徐述夔是一个怎样的人似乎并不重要,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著名人物,一柱楼也当仁不让是一个标识性极高的文化地标。重建一柱楼,就是让后人知晓历史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说真的,我很期待由张謇先生所题“古一柱楼”匾额挂起来的那一天。

2024-01-0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0161.html 1 3 遥望一柱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