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阅读

黄泥瓮庇护的童年

□天凌

“后来,比起大蒜头,他觉得他的黄泥瓮更像一只墨水瓶,(容量大约是)普通墨水瓶的两万倍。”

母亲用黄泥和糯米稻草盘成麻花辫,为近乎幻想的丰收,早早盘好了这个巨大的黄泥瓮头。然而,好几年过去了,粮食总不够吃,这个总是张着空空之嘴的黄泥瓮头,后来成了最小的儿子睡觉的地方,它就像现实世界的一个子宫,包容了主人公老害的孤独、幻想以及疗伤旅程。

这是一个苏北男孩真实而残酷的成长记录。读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庞余亮的新作《小糊涂》一书,首先吸引我的,是作者新鲜夺目的语言。写上世纪七十年代贫困童年的文章多矣,写农民的孩子在饥饿的胁迫下四处找寻生存之路的文章也多矣,写不受关注的角落里,孩子自由生长的文章也多矣,但找到一种独一无二的叙事节奏,将这些沉重的往事一一插上轻盈的翅膀,《小糊涂》是独一份儿。

作家创造了一种仿佛编织“黄泥瓮头”式的叙事节奏,既朴素,又诗性。乡村大地上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现实,就像黄河故道中留下来的黄泥一样,坚硬又粗犷,只会在水的激发下产生片刻的柔润,而孩子的疯狂想象与自得其乐,就像是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糯米稻草,韧性十足并带来温暖。作家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极具耐心地将黄泥打薄,糊在糯米稻草上,紧接着,他以这些泥草筋盘出了许多条辫子状的“长面包条”。是的,通过作家的细心解构与重新编织,大量沉重的故事有了筋骨,有了韧性,有了明亮、轻盈的段落叙事节奏,有了一种“抵死快乐”的逍遥与明快。接着,作家用这些“黄泥筋辫子”一圈圈紧密地盘绕,耐心垒出《小糊涂》这本书庞大而坚实、精巧又粗粝的结构,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黄泥瓮,包孕了苏北大地上童年的真实模样,饱满又虚空,“要肩膀有肩膀,要脖子有脖子。”

遍布全书大部分章节的分行语言,犹如稻草辫子一样层层叠叠、节奏感强烈,来为那些苦涩中夹杂温暖的童年往事,创造轻盈又诗性的讲述节奏,这就像孩子用瓦块打水漂,七下、八下、九下,匪夷所思的弹跳行程,让读者也禁不住兴奋了起来,并浮想联翩。

而作家的一些绝妙的用词与比喻,又像是这些稻草辫子之间打成的结,忽然出现的醒目凸起,让人忍不住用目光抚摸它。

我们不妨来读一读这些词句:“疼是条野狗,是有牙齿的,惹醒了它,它就会用牙齿不停地咬他。”“委屈是只小野兔,有一对非常警觉的耳朵。”“梅雨季节下了满满一个月的雨,这是雨做的鞭炮呢,无数个水泡出现了又爆炸了……”《小糊涂》的写作印证了作家对语言深入细致的研究,他说过:“有过诗歌写作史的作家,就像被闪电照亮过的田野。被闪电照亮过的田野和没有被闪电照亮的田野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就是诗歌的恩情。”而《小糊涂》一书,正布满了被这种诗人的自觉意识猛然照亮的瞬间。

这本书的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作家写出了乡村儿童与父母之间爱恨交织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如实抒写,在中国的儿童文学史上是新鲜的尝试。父母生幺儿老害时,已疲惫苍老,他们当然偶尔会闪现关怀和温情,但更多的是生活压力倾泻而出时,向弱者劈头盖脸的迁怒。孩子在黄泥瓮的瓮壁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刻痕,每一根刻痕都记录着父亲向他倾泻下来的 “雷暴雨”。父亲赌输了的时候,种土豆和甘蔗都亏了本的时候,还有一些什么原因也找不到的惩罚,都给了最小的儿子。然而,这些充满委屈的刻痕,又会被作者在过年的鞭炮燃响之前,用唾沫一点点抹平。新的一年要来了,又一个春天要来了,敏感的孩子感觉到自己拔节成长的声音,他想让这些痛苦的往事留在旧年,从此翻篇。我们要庆幸这只黄泥粮瓮成了作家每晚的寄居之巢,庇护了他,让他悄悄地愈合了来自父亲的教训与伤害。我们来看看这一段:“伤口靠在黄泥翁细腻的泥壁上,疼一下子消失了。”“黄泥曾尝过很多麦和米的味道,很懂事。懂事的黄泥会把他手背上的疼一点点吃下去。”

是的,从全书来看,母子是更紧密的同盟,他们需要共同对付突如其来的考验:洪水、歉收、灾荒;父子是更松散的同盟,儿子只有在人到中年的时候,才部分理解了父亲,而此时父亲已经听不见他的原谅与认同了。

也幸亏有黄泥瓮的庇护,幸亏有土地上的植物们、小动物和野果们,孩子才得以身心健康地长大。它们不仅是这个泥孩子的启蒙课本,还负责启发他的想象,藏匿他的梦幻,消解他的疼痛,以浩荡的晚风吹走他的感伤和怨恨。这本神奇的力作中,混合着庞余亮散文创作中的天真与沧桑,混合着他的无尽隐忍与直抒胸臆,它在压抑中时时闪现开怀畅笑与自由表达,读来泪水与笑声齐飞,童年的孤独与想象,终与长天一色。

2024-01-2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1851.html 1 3 黄泥瓮庇护的童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