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羽
底层103室的张师傅在小区里出了名的勤俭持家,按照民间俗语的描述,是摔一跤手里也要抓把泥的人物。
张师傅一辈子都在船厂工作,生活简朴,做事踏实,走到哪儿都是一身工装,一年四季没见过他西装革履的打扮。虽然工装陈旧,却始终保持着整洁与身形的硬朗。脸部由于长期电焊弧光的照射显现出焦黑的肤色,好在眼睛灵动而和善,走路固执而快捷。在邻里之间见人就笑脸相迎,且是大方有度。
今天工休,一轮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张师傅已在房前灶间忙碌了半个时辰了,清理完杂物,然后在手心吐一口唾沫搓两下,抡起大锤朝着土灶狠狠地砸了下去。一张灶,五垛砖,结实。他不时伸手擦着脸上的热汗,砸完最后一块砖时,内心竟涌起一阵不舍与惋惜之情。
当初没有灶的时候,张师傅与其他居民一样,烧煤球炉。每天下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生火做饭,成为日常生活的必修课。烧煤球的日子其实并不好受,每次生火,张师傅总会拿着一把扇子在弄堂口卖力扇风,从枯草的浓烟慢慢燃成烈焰,再把煤球放上去。等上了火苗,张师傅总算喘上一口气,去淘米洗菜。有时候一顿饭,碗筷刚搁下,上班的时间又到了,把自己搞得像打仗转移阵地似的,一天下来,神经绷得紧紧的。自从有了灶,张师傅的日子才稍稍熬出了头。
那是一次下乡走亲戚,张师傅看到亲戚家的灶比城里的煤球炉做饭要爽快些,不禁灵机一动,回来和老伴一商量,拆了房前的小院墙栽上树,再用墙砖垒起了灶。好在那个年头,搭建厨房,左邻右舍也没有现在的人考究,总有闲时串门来帮忙的。这灶,做了大大的改进,两眼灶膛,拔风快,火势旺。
自从有了这灶,张师傅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在街坊邻居面前有了些面子。有了灶,也节省了煤,反正城里枯枝树杈随手捡,两口子再也没有为每月的计划煤不够用而操心。而且他还将计划煤票时常送给邻居,惹得远舍近邻羡慕不已。邻居李大妈的孩子结婚时借用他家的灶,热菜上得快,客人都感到惊奇。那天,张师傅也是酒席上的客,看到李大妈和人们赞许的目光,张师傅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自此以后,张师傅家的灶便在邻居之间成了公用之物,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办酒席,总少不了找他借灶。
可是,今天张师傅却下决心把灶给拆了。
两年前的夏天,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回家探望双亲,就曾劝说过张师傅:“现在家家户户都用煤气了,谁还稀罕个土灶啊,我为你俩买的煤气灶也该派上用场了。况且这灶也占地方,烧起来乌烟瘴气的。”张师傅一听就变了脸:“混账东西,你知道个啥,你没打从这过日子?”老伴知道张师傅的牛脾气,忙把儿子拉到一边儿去了。
应该说张师傅这几年不是没想到拆灶,他有自己的想法,一是自己过惯了苦日子,烧煤气就不花钱?二是这两年邻居搬迁的搬迁,翻房的翻房,来人客去炒个七荤八素的,谁家靠那煤气灶忙得过来?
然而,让张师傅感到纳闷儿的是,再也没有等来邻居借灶。
一次,居委会主任王阿姨说:“张师傅,你也这把年纪了,放着现成的煤气灶不用,灶上灶下地忙活,累不累呀?”
张师傅是个明白人,主任不是担心他的身子骨累坏了,是嫌弃他这土灶冒出的浓烟与周围绿草如茵高楼矗立的环境不协调。
张师傅知道,近年来小区旧城改造,大多数楼房都加装了电梯,门前进出的道路也做成红绿相间的彩色路面。回头看看儿子为老两口翻修的新房,房子里这几年添置的滚筒洗衣机、壁挂式彩电、烤箱等,突然发觉自己有些落伍了,毕竟老了。老伴也说:“现在谁家红白喜事在家里操办啊,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得张师傅一时无言以对。
这天下午,古柳巷的几个孩子在张师傅家门前的草坪上聚集着画画,居委会主任王阿姨见此情景,蹲下身子来了个现场发挥,在一个孩子面前指着画说:“这么好看的图画,要是被涂得黑漆漆的多难看呀!”
张师傅一听,觉得这居委会主任话里有话,心里不禁一阵激灵跨出门槛,笑哈哈地对王阿姨说:“别拿孩子变着法儿说我,我这就让已经不合时宜的灶滚一边儿去!”
自王阿姨走后,张师傅真没闲着。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房里屋外搬运断砖碎瓦。由于灶间黑不溜秋的草灰在张师傅擦汗时不小心抹到脸上,被一群顽皮的孩子们看到,个个拍着手嬉闹着喊道:“张师傅拆灶啰,张师傅拆灶——猴儿跳。”
老伴在房间里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推窗一看,见张师傅正在拆灶忙成了一张花脸,她脸上也挂上了笑,不禁骂了一句:“这死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