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九宏

在我的记忆深处，四十多年前的苏北小县城，有这样一位卖花生米的老人，一年四季，寒暑无阻，每晚都会在夜幕下穿行于小城街头。

他高高的个子，眉毛花白且稀疏，黝黑的脸庞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面容沧桑而坚毅。他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已经发灰的白棉布。篮里装满着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花生米，一边有牛皮纸包装、已经称好的独立包装，统一计价为一毛钱一包。另一边是散装的，用于零拷。他总是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面无表情，有时会微张着嘴，拉长音调，发出“花生米——花生米——”的吆喝声，其实路人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也不太在意他说什么，但只要看见他这身行头，就知道卖花生米的老头儿又来了。我特别喜欢吃他的花生米，他也知道我这个年幼的老主顾，到我家门口时总要多兜几圈，生怕我错过这美味。而当年的我，仅仅是个六七岁的小毛孩，靠零花钱一分一分地慢慢积攒，才有机会一饱口福。

一年冬夜，小城内外，月光如银，繁星点点，路灯昏黄。寒风嗖嗖刮着，树枝沙沙作响，有的甚至被吹折断裂，木门发出前倾后仰的挤压声，冷风肆无忌惮地沿着门窗缝隙潜入家中，人们躲在屋里也能感觉阵阵寒意，更不用说出门了。路人渐稀，且行色匆匆，唯有屋檐下的冰柱仍坚强挺拔，在弱弱的灯光下，微微泛着白光，像哨兵似的守卫着家家户户。

那天晚上，攒足了零钱的我，躲在屋里，透过门缝，不时往外瞄着，打量匆匆而过的行人，急切地期盼老人早点儿路过。远远地，我看见了老人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的身影，他穿着褪色的厚厚中长棉大褂，头戴深蓝色东北棉帽，两个耳罩始终垂放着，双手一直拢在棉衣袖子里，右手臂弯儿挎着竹篮，这是他寒冬里的标志性装束。我迅速窜出家门，飞跑到老人身边，掏出三分钱递给他。老人微微一笑，立即抖开拢起的双手，轻轻揭开竹篮上的棉布，散装的花生米颗粒分明，阵阵香味扑鼻而来，我使劲儿咽下喉咙里的口水。老人取出他的宝贝——一截儿细细的毛竹筒，应该已历经多年风霜，早已抛光变色，竹节斑驳，面有裂纹。那是个小小的圆柱体，一头开口，另一头封闭。我满怀喜悦地看着老人，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生米填满这个小容器，再一股脑儿地倾倒进我的口袋里。而当我转身离开的一瞬间，老人抓住我的小手，将一粒花生米塞进我的手中，在刺骨的寒风中，冰冷的手心霎时传来一丝暖意，我也就毫不客气地顺势放入口中。可能早已形成了默契，每次我找老人买一小竹筒花生米，他总是买一赠一，给我意料中的惊喜。我开开心心地返回家中，而老人继续从容地进入夜幕，继续念念有词“花生米——花生米——”

一年复一年，秋去冬又来，每当夜幕降临，我经常可以品尝到老人香香的花生米，而且他总是毫无例外地附赠一粒。后来，我十岁那年，举家搬迁，远离了老人的活动区域，从此再未见过他。如今佳肴美馔早已冲淡了我的味觉，但我常常想起那位淳朴憨厚的独行老人，回味那一粒粒香气扑鼻的花生米。寒夜中的那丝暖意，那份温馨，我从未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