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紫琅茶座

我从未触摸过父亲的身体

□刘剑波

父亲总是离我很远,或者说我总是离父亲很远。父亲的最后几年经常迷路,我一次次寻找他,一次次从十几里、几十里外走近他,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真正走近他。

很多年前,我看彼得·胡加尔的摄影集《生死肖像》——里面有一些来自20世纪60年代巴勒莫地下墓穴的人类骸骨的照片,可谓惊心动魄。照片上有裹着破布的儿童骷髅,缠着丝带的头颅,戴着花环的头颅。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不是那些人骨,而是那些生命的残余,那片片碎布、缕缕残丝,它们召唤着观者,逼着他们承认:终有一天,这将会是他们心爱之人最后的写照——曾想,“终有一天”离我还十分遥远。这种幼稚的认知显然是因为年轻造成的,因为在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时间在“流逝”,更不会将时间感同死亡的概念相连,只有当你开始变老,你才会注意到时间在“流逝”。当尤内斯库(法国作家1912—1994)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写道:“我每天都努力想抓住某些稳定的事物,每天都拼命地试图重新找回一个现在,然后加以护理、加以扩展。”然而,尤内斯库所做的这一切注定都是徒劳的,原因很简单:每个当下只是现在的一种永久性中止,因为一切都是现在,是现时的一个真空,它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你身处时间之外,一动不动,观望着时间的流逝。但你不知道,你其实是站在一块随时都会被抽掉的跳板上。

我每次去父母家,总会看到衣着整齐的父亲端坐在沙发上,阅读捧在手中的一本书或一张报纸,我被他的沉迷深深打动。阳光越过盆栽从阳台漫进来,那些植物茂盛而精致,非常柔和,就像你能从中游弋而过。而在阳台外面,那些树木弯曲着,像袅袅炊烟。这场景散发着温暖、感情,以及一种丰饶的静谧。我一直怀疑,父亲是不是觉得“阅读”是一种稳定的事物,把它当成自己的“现在”,从而紧紧抓住它并加以“护理”呢?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他已经没有过去和未来了,他只有现在。因为记忆力的严重损毁,他无法憧憬未来,甚至无法想象死亡来临的景象,而过去又成了一片空白,他不能追忆发生的往事、实现的愿望,不能回溯青春、爱情、生儿育女以及体魄健壮带来的欢乐。没有经历、欲望、夙愿、恐惧,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少年。他只有“现在”了,但他永远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现在”如泡影一样虚幻,时刻会随风而逝。没有过去和未来,更显得“现在”是多么重要,所以必须紧紧抓住它,与它捆绑在一起,与“现在”融为一体,你就是“现在”,“现在”就是你,尽管,尽管是徒劳的!也许,这就是他每天都在假装认真阅读的原因吧。莫里斯曾讲过一个故事:在他的童年时代,有一天,他的祖母——她从华沙城外的犹太人小村中移民过来——给他穿上白色外套,白色衬衣、白色紧身裤袜和白色鞋子,然后带他出去走到小门廊那里和她坐在一起。这么做的意思是,死亡天使会从他身边经过,会认为他已经是一个天使,所以就没有必要把他从家人那里带走。我想知道,父亲做出“阅读”的姿势,是否与莫里斯的祖母有着异曲同工的想法呢?

“阅读中的父亲”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陌生。经常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追问我,这个须发皆白的苍老男人究竟是谁?他是什么时候在你的生活中出现的?他对你的生命有着怎样的影响?他的存在对你意味着什么?他除了告诉你时间的真相外,还告诉了你什么?然而,对这些诘问我却无从回答,“陌生”这堵巨大的墙把后面的一切都遮掩了。莫里斯回忆弥留之际的父亲时,曾这样写道:“父亲瘦没了形,他的身材像一个小男孩。我搂着他,发现他的脑袋已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更大了,整个人蜷起来,像一个婴儿。死亡在那一刻就像是准备睡觉。‘嘘,会没事的。’这种话是你对一个发烧的婴儿说的,只是他已经死了。”接着发生了一桩事情:莫里斯想要看看他父亲的阴茎,他开始脱父亲的衣服。他的哥哥大惊失色,“你在搞什么?”莫里斯说,“爸爸的阴茎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你难道不想看一看?”从此处我们可以发现,那堵巨大的墙对莫里斯是不存在的,就凭着“我搂着他”,他与父亲的关系昭然若揭。莫里斯的这段文字让我心痛不已:我从未触摸过父亲的身体,更别说搂他了。父亲总是离我很远,或者说我总是离父亲很远。父亲的最后几年经常迷路,我一次次寻找他,一次次从十几里、几十里外走近他,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真正走近他。他与我或我与他之间的遥远距离是恒定的,永远无法超越。

更让我痛心的是,我与父亲从未有过心灵意义上的交流,那是另一种触摸:语言的触摸。也许这一切源于父亲的粗暴吧——粗暴的表情、粗暴的声音、粗暴的举动,这一切填满了我童年的空间。怎么说呢?我的童年时代,只要父亲回家,我就会战战兢兢,恨不得躲起来。这种恐惧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我成年。有一次,是个下雨天,我打着伞从宾东的小巷穿行回家,无意间发现父亲从巷子那头过来了。就这样,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父子俩狭路相逢。一以贯之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本能地躲进伞里了。我觉得在当时的环境里,只有伞是最安全的。就这样,我躲在伞里与父亲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在那一刻,父亲是否察觉出是我,这种可能很大,但这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伞帮了大忙,它化解了尴尬,让我逃过了这一劫。这个细节其实是我与父亲相处的缩影,父子俩就是这么过来的——从我的童年到我的垂垂老矣。“擦肩而过”,是一个让人心酸的词语,它从头到脚都弥漫着绝望和无奈。即使有来世,也难敌它的坚韧和残酷。是否可以说,“擦肩而过”正是时间的真相呢?

只要跟父亲单独在一起,我都会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所以,我总是避免单独跟他在一起,即使在他沉默寡语的最后几年。回过头来想想,因为我执着的逃避,我几乎从未跟父亲单独在一起待过。但这个时刻终究无法避免,有谁会想到,我不得不跟父亲单独待在一起是在焚尸间里。我再也逃不了了。我被时间虏获了。时间终于露出它狰狞面目。父亲被从焚化炉拖出来,必须由做儿子的“打理”一下,这是做儿子的权利和义务。父亲被焚尸工拖出来时,正嗤嗤冒着灼人的火焰。经过炭火的焚烧,躺在铁板上的父亲成了一具骨灰。以前我总认为,“骨灰”这个词呈现出的是偏正关系,强调的是“灰”。但我站在焚烧炉前看到的一幕,才知道“骨灰”是并列关系,“骨”和“灰”,两者几乎有着同样的体积。尸身上的软组织会很容易被烧成灰,但是坚硬的骨骼却保持着骨头的形状。我看到父亲的两条腿成了两道冒着缕缕烟气的灰烬,而灰烬里又隐现着块状形的白骨。两只手臂原来是交叠于胸前的,现在已经摊开来,中间是一摊软柔的灰烬,掺杂着白森森的胸骨。头颅骨是人体组织里最坚硬的,现在它成了骷髅,烟气不断从洞窟里钻出来。所谓的“打理”,就是用焚尸工递过来的铁铲把那些骨头敲碎,以便装进骨灰盒。我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触摸父亲的。眼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2024-03-2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7222.html 1 3 我从未触摸过父亲的身体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