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

时隔三年，“菜场女作家”陈慧的第三本书《在菜场，在人间》摆在我面前。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手电筒的光芒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深深扎进夜色的心脏。”陈慧的文字如同一柄利剑，无情地刺破生活的表象，也有如手电的光芒，照亮这幽微的人间。

陈慧，如皋人，现定居浙江余姚，在菜场摆摊为生，已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世间的小儿女》。

《在菜场，在人间》由几十个小人物的故事组成，他们是陈慧在菜场遇到的以及在生活中接触到的一些人。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只有生活在其间的人，才能真正看到他们。作家深入基层叫“体验生活”，而陈慧本就在生活之中。她的视角是平视的，她的悲悯来自共情。

有人说，当你想放弃的时候，就去逛逛菜场吧。菜场对陈慧和她笔下的小人物而言，是适者生存、大浪淘沙的人世间，残酷而真实。陈慧有一支犀利的笔，不粉饰、不回避苦难，但也从不贩卖苦难。

陈慧的文字里，都是一些小人物。七十多岁还在为生活奔波的瘪嘴绍兴老太太；脸圆圆、两腮堆满了肉、塌鼻子、厚嘴唇的呆呆的阿瓜；从小体弱多病、命悬一线，幼年丧母、中年丧妻，独自养育四个儿子的田细佬……一个个平凡的人物，在纸上立起来，鲜活起来。他们左奔右突，甚至拼尽所有，才能勉强活着。他们努力仰起面孔，卑微地看生活的脸色。

在陈慧笔下，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七十多岁的绍兴老太太，一身不服输的折腾劲儿，租了别人都看不上的楼梯间，卖祭祀用品，也卖蔬菜水果，别人避之不及的臭“苋菜咕”被她用来制作臭豆腐出售，把租来的楼梯间的几个小时的使用权再转租给临时摊贩，缓解了自己的房租压力。老太太还对陈慧说：“阿三，侬真可怜。”陈慧却说，“一个七十多岁还在外奔波的老太太和一个远嫁异乡奋力谋生的离异女人，谁更可怜？我觉得大概是不分上下的。”陈慧对人性有着很强的感知力。

在陈慧笔下，小人物也有浪漫和温情。学习不灵光初中毕业就回家开烧饼铺的黄朝奉，除了做烧饼，最喜欢两件事：吹口琴和钓鱼。他特别喜欢在月光下吹口琴，吹来吹去都是一首《茉莉花》，那是吹给他喜欢的茹老师的。他会偷偷光临茹老师的窗台，留下点小礼物，有时是一个黄澄澄的香橼，有时是一把养在墨水瓶里的含苞欲放的木香花，有时是两只“一线红”的桃子。那些小小的浪漫和温情是底层生活里的亮色。

开包子铺的荣恩也是其中的一抹亮色。荣恩每天都会特意做两个特别大的汤包，藏在蒸屉的最下方，他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吃。这两个汤包是给谁的呢？有一天，荣恩拎着两个汤包出了门，他的外婆悄悄跟了去，发现他直奔镇上的初中。谜底揭开了，原来包子是留给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荣恩的母亲走得早，父亲续弦，生下了弟弟。荣恩考取了高中，继母却说家里供不起，让他去当学徒。外婆气得上门理论，他却说，妈妈说得对。后来，荣恩的爹病了，继母去外地打工，留在家里的弟弟日子过得恓惶。事后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下次荣恩去给弟弟送汤包时，偷偷在塑料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这个故事看得人落下泪来。没有被厚待的荣恩，却宽厚地对待着这个世界。在陈慧的书中，像这样的人物，还有一辈子不被家人待见的三老爷、用油渣喂猫的年四奶奶等。

陈慧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一直在场，却总是隐身，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两家之主》中，陈慧写道：“所有的事情都有障眼法。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粗粗一听，貌似荒唐，细细品味，却也是善良人别样的山高水长，在这个并不温柔的世界上，不管一段关系如何尴尬，它不会妨碍另一种情意的简单纯粹。命运让这三个人聚拢到一起，让他们抱团取暖，总归有其道理。”生活是最好的哲学课。要有一双多么通透的眼睛，才能看到这尘世烟火下不易被察觉的善意和美好。

陈慧的文字鲜活，耐看，画面感强，每一帧都立体饱满。那些用文字构筑起的一幕幕，有着电影画面的美学和质感。她写死亡：“第二年的夏天，村里有人发现二子的坟上长满了苋菜。苋菜一株挨着一株，密密的、艳艳的，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谁无意间遗忘在野地中的一顶毛茸茸的红帽子。”红帽子与坟墓，这两个对比强烈、极具意象的事物，带来强大的视觉冲击力，也冲击着人心。

陈慧的文字没有厉害的技巧，或者说她压根儿没有学过什么写作技巧，她有的是生活的历练，和对生活的感知。她的文字素面朝天，没有“开美颜”，示人以生活本来的样貌。对陈慧而言，写作本身就是生活。

陈慧三年前曾回家乡如皋参加读者见面会，我有机会采访她。三年后我再看到出现在各大媒体报道中的她，依然还是那个陈慧。一身家常衣服，夹杂着白发的短辫子撅在脑后，黝黑的面庞上，眼神明亮中透着倔强。这样的陈慧，写出来的文字，少了些柔情，多了一股子韧劲儿，一种与生活交手的力量。

对陈慧而言，菜场贩卖是她的生活方式，写作也是她的生活方式。菜场不仅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还是她精神生活的源头活水。在庞杂喧哗的菜场，无数个小人物浮浮沉沉，如过眼云烟，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其实，每一个小人物背后，都有自己的世界和悲欢离合。他们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却不被关注。但在陈慧这里，他们是温暖的、善良的、顽强的，是鲜活的、有尊严的，他们在陈慧的文字中被看见，被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