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勤

苏中名邑如皋有一处古迹水明楼，因纪念明末才子冒辟疆而建。楼畔隐玉斋（雨香庵旧址）中有一棵古树六朝松。相传，古树是宋代文学家曾巩父亲曾易占亲手栽种的，历经两宋、元明清等六个朝代，故而名为“六朝松”。如皋近代乡贤沙元炳作有《梅柏吟》，赞其：将柏比梅差比肩，僧云柏老五百年。元明此寺罕胜迹，落子疑在元符前。

历史悠久，文人掌故，来如旅行的雅士们，往往借景六朝松，合影留念。1935年，杏林名流、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先生（其丈人江氏就是沙元炳好友）来如。如皋中医界名人——如皋县中医公会主席陈爱棠、中央国医馆特邀撰述员黄星楼、如皋公园主任顾启时、雨香庵主持怀真等人，于六朝松前拍下一张珍贵的合照。

五年后，即1940年，年轻的陈从周先生追随一代词宗夏承焘，于申城谒见沙元炳的又一好友、冒辟疆族裔——社会活动家、诗人冒鹤亭老人，又结识冒老哲嗣——翻译家、诗人冒孝鲁先生。陈从周由此结缘如皋。又整整四十年后，1980年秋，已是园林艺术家、书画家的陈从周，应邀赴如皋，指导城建规划及水明楼的修复工作。他的两个学生及一群当地年轻人簇拥着陈先生，于六朝松前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中，陈从周先生端坐中央，跷腿垂手，手指间还夹着香烟，面带笑容，眺望前方，神态自若。他左臂后方的阮仪三，如今已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学术委员会领导，同济大学知名教授。陈先生右臂后方戴眼镜的青年人是如皋书画爱好者王老师。照片最右侧是如皋摄影师康健，最左侧戴眼镜的是已故如皋文史研究者徐琛。还有右数第三位拎包的年轻人是严道宏老师（如皋市美术家协会原主席）。他少时与先大人有同砚旧谊，日后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时在防疫站工作，借调于水绘园从事如城城建制作规划设计工作。陈老来园指导工作，见到会画画的严道宏，闲谈甚欢，便请他拎包。在如数天，严道宏早晚接送陈老——负责拎包，陪同陈老往来于水绘园、宾馆之间。那个皮包，装有陈老的印章、毛笔及一些小品画稿。

我经友人介绍，走进东大街的一座清朝老屋，谒见照片中的那位王老师。他追忆往事：彼时他在文化馆美术服务部从事书画工作。他和同事为如城城建制作规划设计模型展，地点位于水绘园中九狮图假山附近。陈老来如指导城建规划工作，前来审展，两人由此熟稔。陈从周闲暇时，便于水明楼边的屋中写字画画。那首脍炙人口的《忆江南·水绘园》，就是王老师在场写的。陈老先从包里取出一张餐巾纸，一支铅笔。一两分钟内，他已在纸上写下《忆江南·水绘园》草稿。随后王老师主动铺纸，陈老握管挥毫，一蹴而就，写毕那首词作。这张中堂书法佳作，如今已是如皋陈从周纪念馆镇馆之宝。年轻人们求画求字，陈老都一一应诺，或兰竹，或松梅，大家乘兴而来，高兴而归。陈老绘画，还会发声。他有时一边画竹枝竹叶，嘴里还有响应节奏的声响，仿佛“风起万竿斜”的意境。陈老平易近人，但不尽然。他无傲气，但有傲骨。有一位求画者，诚意不足，本人不来，只托下属索画，陈老一脸难色，当场婉拒。又一位托人而来的讨画者，陈老只是从包中寻出一张练笔绘有少许梅竹枝头的梅图小品给他，应付了事。讨画者事后悻悻然，满脸不喜。王老师等人临摹了陈老的画作，送他留念，他才欣然接受。

陈从周离如后，王老师与他缘分未了。王老师伯父的孙女在东方电视台实习，机缘巧合，应派采访陈老，谈起水绘园旧事，陈老又作画赠给王老师。日后，王老师又前往沪上，登门请益陈老，相谈甚忭。斯人已去，往事难忘，王老师凝望那张六朝松前的合照，从周老人大笔一挥和品尝如皋蟹王包的光景，不禁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