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我越来越喜欢幽居,害怕外出,或者把车开到无人的海边,打开车窗,且听风吟。对我而言,独处的好处是可以全身心舒展开来,躺在想象中的小舟,顺河水漂流,朝着生命的源头回溯。那是属于我的时间河流,只属于我。我所有的温暖的回忆——哪怕它是忧伤的——都会在这条河流中展开。可以说,它本身就是回忆。对我来说,只有回忆才是真实的,而现实是虚假的,虚幻而虚伪。我只能活在真实里。但我又不能不外出,不能不踏上掘城喧嚣的街道。这时,另一条河流,现实之河,会迎面撞来。最常出现我身影的地方是江海中路,它的外形很像一条河流,尽管它是虚假的河流。它如今已经从陈旧衰败中脱胎换骨了,它的路面变得平坦宽阔,宝马豪车昼夜行驶其上。这条路上有不久前开张的上河印巷,看上去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尽管它有着企图复制“清明上河图”的野心,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赝品只会让人恶心,遭到唾弃。这条路上还有一家“纽约国际儿童俱乐部”,这名字准会把你吓得半死。要是你在夜幕中走到此处,还以为身在曼哈顿呢。当我骑着自行车行驶在这条路上时,我是多么压抑,我同时受两条河流的挤压,或者说折磨。它们不再是两条河流,简直是两根套在我脖子上的绢带,我都快被绞杀了。
我拼命逃离其中的一根绢带(虚假的时间之河),使得两者拉开距离,这样就不会构成圈套了,可以让我安全地一头钻进真实的回忆之河,或者说回到往昔的江海中路。而我的自行车也属于往昔,它也是时间本身。我一边躲避着现实河流的侵袭——它虎视眈眈,试图淹没我——一边回到我真实的生命(回忆)河流。我回到了烟墩桥菜市场,尽管它现在成了上河印巷的一部分,被无情地异化了,但它无时无刻不矗立于我的时间之河。就像是为了某种确认,我在烟墩桥菜市场与江海中路接壤的北门口停留了片刻,然后我往西行驶,不,我是在被河流推着往前走。我看到一个挎着元宝篮的老妪在我前面踽踽独行,一边走一边拉长嘶哑的声音吆喝“五香螺儿茶叶蛋”。一听到这疲惫的嗓音,我就知道,只有疲惫的日子才会生长出这样的嗓音。我看到一个叫阿拉的黄包车夫蹬着黄包车,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接着他回过头朝我呵呵憨笑。那种笑太可爱了。那是一种能驱散你心头所有阴霾的笑。我看到华儿呆子在人行道上边走边唱。华儿呆子喜欢穿“吊带短裤”,而他唱的虽然都是“蛮蛮螺儿”,却有着崔健摇滚乐的味道。华儿呆子是老掘城的象征,如果没有华儿呆子,掘城会缺一只角。华儿呆子注定是让人用来回忆的,如果没有华儿呆子,老掘城人就会集体失忆。我还看到了我父亲,他每天都在下午时分出现在江海中路上,而且总是一直向西,向西。是在为着去西天准备吗?是在为着去西天热身吗?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一直在为去西天热身,只不过表现出来的方式不同,我父亲表现的方式是行走。父亲晚年总在不停行走,有时我想,他是在追赶着什么,又像在躲避着什么,也有可能是在逃避,逃走,逃之夭夭?他衰败的背影总是让我无限悲凉。如今我的身影已与他重叠在了一起,当我呼唤他时其实是在呼唤我自己。以前我身处他世界的边缘,如今我成了他世界的中心,我是他所有的疆域。我就是他。现在我把我的背影留给了我儿子。时间的轮回就这样开始了。
现在我来到了江海中路与人民中路交汇处的农工商超市。跟烟墩桥菜市场一样,它也遭遇了虚假的现实之河的灭顶之灾,可它永远留在我的河床里。我和我的自行车被河流推着从它门前过去了,我暂时不会进入它里面。这件事,要到两年以后才会发生。那时我会待在那儿等待远远放学,透过它的落地窗,可以隐约听到离它不远的实验小学集合队伍的哨声,我能看到红领巾的一角在校门的罅隙间闪烁,远远的脸庞被它映红了,我可爱的儿子,我心里说,爸爸在这儿等你呢。我需要你焦灼地寻找我,需要你破解我心灵的密码,我需要我们父子俩之间有这样一段距离,以便让你能够助跑,然后飞一般扑向我。但这件事要到两年以后才会发生。现在我要做的是继续往前走,在这儿,往西延伸的江海中路被人民路拦腰剁了一刀。
我跨过锋利的刀锋,又踏上了江海中路。这里有“黄金一条街”,很长时间,它是掘城引以为傲的地标之一。在它对面(隔着马路),是波光粼粼的三元池。据史载,三元池是明万历八年守备王廷臣开挖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路过此处。我来到时,远远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而我回去时是我独自一人,我把远远丢在离此不远的实验幼儿园了。父母总是这样,一会儿把孩子丢在这儿,一会儿又把孩子丢在那儿,而到最后就把孩子永远丢失了。你拥有孩子,就是为了最后把孩子丢失的吗?但无论如何我现在只是暂时丢失。暂时丢失,是为了再接回来,这个过程让我感受到无尽的快乐和幸福的期待。送到幼儿园,再接回来,就是在创造这个过程,而途经三元池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后来我发现,这个部分是如此重要,重要得它本身就是过程。有天下午,我带着远远回家时再次路过三元池。在江海中路与三元池之间有一条人行道,人行道与三元池之间是一长溜水泥栏杆,风从栏杆上吹过来,吹乱了远远的头发。我用左手握车把,腾出右手来捋远远的头发。不经意间,这个动作发展成了另一个动作,“捋”变成了“摩挲”,剧情就这样出人意料开始了。当我摩挲远远的头顶时,他会转过头来,朝我莞尔一笑。这孩子笑意盎然的目光与我疼爱的目光瞬间对视,尔后他又回过头去趴在自行车龙头上。可是我却僵住了,我被什么击中了。我当然很激动,但又不仅仅是激动,有比激动更尖锐、更辽阔、更深邃的东西。我想到了瞬间和永恒,我还感受到了忧伤。生命与生命交集时,往往是以独特的方式,而就在那个下午,这个独特的方式被赋予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远远莞尔一笑地与我对视时,我有那种快炸裂的怦然心动。这个孩子太小了,小得无法用大人世界的语言跟我交流,但他跟我对视的那一刻,我觉得他把要跟我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对于一个刚涉人世的孩子来说,目光是他全部的语言,是最纯净的语言,是最复杂的语言,也是他最好的语言。那里面有心照不宣,有欲说还休,那里面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里面还有缠绵和羞涩,有儿子对父亲的撒娇和任性。这是我和远远两个之间的戏剧,我们父子俩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从那以后,我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意义,我为这个意义活着,或者说我为上演这部戏剧活着。我每天都盼望下午早点到来,盼望着那动人的一刻。即使在今天,我还会骑着自行车朝着江海中路奔去。一切都没有变,你的时间之河永远在那儿流淌,即使你消失了,它还会在那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