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

去岁，在北京首都剧场，观看了人艺编排的话剧《北京人》。

故事背景设置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北平，讲述了盛极一时的士大夫家庭曾家，于逐渐没落走向凋敝过程中，三代人精神世界的挣扎、浮沉和觉醒。这版的《北京人》，观感浓缩为一个字：“静”，我似乎从未看过比这节奏更为缓慢的戏。缓慢使人不免有窒息压抑之感，但相对也更能烘托出人物个性的拧巴。封建大家长、懦弱的男子、悲剧的女人……细腻的心理缠斗，以无声的静默，凝固成灵魂的自我叩问，留给观众悠长的余味。

最让我耳目一新的是老北京鸽哨声。鸽哨是佩戴在鸽子身上的哨子。当鸽子在天空中飞翔时，气流会穿过鸽哨发出声音。哨子口受风的角度、风力强弱不同，呈现出的哨音会有颇多变化。一声声清脆的鸽哨声，穿插在剧情中一次次响起。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鸽哨声，“豆汁儿焦圈钟鼓楼，蓝天白云鸽子哨”，据说这是老北京独有的空中交响曲。

看完戏，回宾馆的路上，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王世襄老先生的长篇散文《鸽话二十则》，当时读得有些潦草。回沪后，我从书橱里取出王世襄的《锦灰堆》，重温收录在其中的《鸽话二十则》，再读一遍，此番读得颇为认真，因此收获颇丰。诚如文名，《鸽话二十则》，是指二十篇与鸽子相关的文。是何等的情深意切，才会为鸽子写就了二十篇文章，王老先生“京城第一玩家”的头衔着实不虚。

文中提到不少养鸽术语。北京人爱鸽成癖，出屋门就抬头仰望，看房顶，看天空。北京人玩鸽子，喜欢“飞盘”斗法。鸽群飞起，在院落上空盘旋、飞翔，叫“飞盘儿”。仰望飞盘儿是件非常享受的事情。如果训练得法，每次飞盘儿，三起三落，可长达一小时有余。养鸽者仰望飞盘儿时，可以观察每只鸽子的飞翔习性，哪只会带头飞，哪只常拖尾，哪只中不溜秋随大流，如同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尽相同，每只鸽子也各有千秋。

另有一个术语叫“撞盘儿”，即飞盘儿与其他人家鸽群遇到，合起来飞后又分开来，再返回到房上。撞盘儿相当于军队之间的遭遇战。撞盘儿包括进攻和撤退。我盘儿飞向他盘儿并与之掺和，即为撞，也就是进攻。合后又分开，术语叫“掰”，等于撤退。训练有素的鸽子，会牢记家巢方向，绝不会被他群裹走。反之，有些嫩鸽子就会判断失误，撞盘儿之后会误跟他盘儿而去。因为，对于养鸽玩家来讲，数鸽非常重要。只有过数，才知道得失亏盈。若是仇隙之家的鸽子被裹过来，就会私藏不交，借此报仇雪恨。所以，“撞盘儿”是件惹是生非的事。

盘儿飞到高空，术语叫“挂起来了”。这时候，鸽子比蝴蝶还要小，观者因此要仰面极目，待盘儿落下，才觉颈项酸痛。

“走趟子”，是指清晨起飞后，盘旋三五匝，便已挂高，倏忽间朝某一方向飞去，杳无踪影，少则数十分钟回来，多则半日，归来已近中午。走趟子需精选健壮之鸽，否则将牵制整体，飞不太远。走趟子时，通常给鸽子戴小哨、二筒、三联之类的哨子，取其体轻而音高，归来时未到顶空已闻其声，有助测知其往返行程。

“续盘儿”，是将新来之鸽增续到鸽盘儿之中，让新老鸽子一起飞盘儿。续盘儿得有技巧，要把握住最佳时机，不然不是赶前，就是错后，不是冒高，就是沉底，进不到盘儿里。据传晚清有个鸽迷在戏园子工作，每天扔手巾，渐渐把日常动作运用到玩鸽子上，续盘儿即由他始创。

除了科普了养鸽术语，王老先生还介绍了玩鸽的用具。比如竹竿。养鸽子一般都用竹竿来驱使其起飞，或阻止其降落。不同养家，用竿长短都不相同。王世襄童年时用的竹竿有两丈多长。到了十七八岁，用的竹竿只有一丈来长了。等上了大学，学会了用三尺来长的细竹竿。竹竿长短，效果差异很大，奥妙究竟在哪里呢？他后来才醒悟到，养好鸽子的关键是知鸽性。适其性，不用竿也能指挥自如。违其性，竿再长，也无济于事。

关于如何辨别鸽子的雌雄，王老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文。雄鸽子与雌鸽子的羽毛差别不大，因此要辨别雄雌，就得掌握几套辨认方法。有一种方法是观察鸽子眼睛开合的状态。炯炯有神盯着人看的是雄鸽子，睁眼开眼动作比较缓慢且而带柔媚之气的是雌鸽子。

浴鸽作为工笔花鸟题材，由来已久。鸽子喜欢洗澡，观浴是种享受。静静地观看鸽子洗澡时的动作和表情，不但能觉察到每只鸽子的不同习性，亦能领会到人禽之间的相通处，继而令人产生更多的联想和思考，难怪画家喜欢将浴鸽入画，比如五代黄筌有《玛瑙盆鹁鸽图》，画的就是一群鸽子在玛瑙盆里洗澡的图景。

此外，王老先生还就鸽笼专门写了文。鸽笼一般呈长方形，长约三尺，宽、高各尺数寸，顶面两开门，中有高拱提梁，便于挎之而行。因而，鸽笼不叫“笼”，而叫“挎”。

还写到鸽市。庙会有鸽市，当时的北平养鸽人常去庙会交易鸽子。

鸽子身上的色彩，也是成文的一个主题。王世襄喜欢灰色的观赏鸽，因为这种鸽有多种花色：素灰、斑点灰、勾眼灰……最得王老先生之心的是“拃灰”。

从色彩又写到养鸽的条件。要求最好有平房三间，独门独院，且院子宽敞。看来，过去养鸽玩鸽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最有意思的是一篇《标点鸽名》。标点古籍，多由熟悉文言文者任之，也就是将古籍中的长句子用标点符号断句。王世襄举了两个误点古籍中鸽名的例子。他说标点古籍是桩难事，遇有事物名称、专门术语等等更难落笔，唯有多查阅有关图籍或向熟悉此道者请教，方可不错或少错。例如标点鸽名，不妨亲赴鸽市访问即可得正确答案。

最后，他提到美国勒维编著的一本鸽谱——《鸽种全书》。读罢此书，他得四点收获。其一了解到一些从未见过的海外鸽种；其二认为海外鸽子不及中国鸽子漂亮，说明西方养家不及我国爱鸽者将观赏鸽培育到至美极妍；其三西方鸽种中也有罕见佳品；其四《鸽种全书》后附有文献目录，收有明张万钟《鸽经》，但著者并没读过。可见我国鸽文化历史悠久，但对外宣传欠缺，不得不令人遗憾。

小小的鸽子，竟可以从方方面面写出洋洋洒洒的二十篇文，足以证明王世襄老先生是位资深养鸽专家。而我从《北京人》里听鸽哨声延伸到读鸽文，亦见我对鸽子的好奇和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