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公元684年一个夜晚，唐蓼角咀白水荡，时值盛冬，北风劲吹，苦雨连绵。白水荡外是漫无边际的大海，浊浪滔天，声震如雷，白水荡内芦苇茂密，荻花摇曳。在如此荒凉的景象下，远处几个煮盐的灶台火焰熊熊，映红了夜空，给夜行人带来些许暖意和期冀。

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叱喝声打破沉寂的夜空，一队身着木甲或布甲的唐朝士兵，在一位陪戎校尉的吆喝下，呼啸着朝一处冒着火光的盐灶扑过去，士兵后面是十数个手持戒尺和铁索的海陵县衙役。不一会儿，盐灶那里传来阵阵欢呼声：“逮着了，逮着了，朝廷钦犯骆宾王被逮着了！”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清瘦老者在士兵与衙役的推推搡搡下，回到乡道，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远处，白水荡重又归复寂静。

好久，芦苇荡里窸窸窣窣，钻出一位文士装扮的老者，老者浑身冻僵，被芦叶割出一条条血痕的脸上，满是惶惧之色。他朝官军与衙役远去的方向瞭望，一声叹息哽在喉咙，又咽了回去。只有他知道，真正的骆宾王就在这里，那倒霉的“西贝货”，只不过是官军聊以塞责的替罪羊。

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连忙把绽露破絮的夹袍紧了紧，正了正头上竹笠，朝盐灶相反处的破败小寺庙走去，那里是他暂栖之地，官兵把“自己”逮去了，这里应该暂时安全。

盐灶的火光闪烁不定，把他长长的身影投射在小道上，飘飘忽忽，影影绰绰，他一步步向前走，似乎走回到他与徐敬业讨武勤王的日子……

对大唐王朝来说，684年是朝野上下暗流涌动、激荡不安的一年。正月初一，中宗李显即位，当了不到40天皇帝，就被他母亲武则天赶下御座，原因是李显要把侍中这个重要位置封给他老丈人韦玄贞，宰相裴炎极力阻止，李显怒道：别说一个侍中，我就是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这话传到武则天耳朵里，武后大为不满，这皇帝显然不成熟嘛！于是，下令废掉中宗帝位，贬为庐陵王。李显不服气：我犯了什么罪？武后厉言喝道：“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武后遂立最小儿子李旦为帝，是为睿宗。李旦虽为皇帝，但却居于别殿，不参与政事，一切政事皆取决于太后，是名副其实的儿皇帝。

武则天在一个月里废立两个皇帝，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参与皇帝废立的重臣名将，后来不是因言就是因事获罪，或被斩，或流放，都没能有好下场。这期间还发生两件事，闹得人心惶惶，社会风气日下。一是西部地区出现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挂在天上达40天，一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惧，惊恐天灾人祸之兆；二是有十几个飞骑士兵在一起喝酒，有个人说：“早知道入宫废除皇上却没落到赏赐，还不如事奉庐陵王呢。”酒席还没散，其中一人就潜去告密，十余人皆被捕，说这话的处斩，其他人以知反不告处绞死，告密者授予五品官。从此，告密之风盛行，朝廷百官人人自危。

这一年发生的最大的事，当是李敬业在扬州起兵，以勤王为名，征伐武则天。

李敬业本姓徐，其祖父就是《隋唐演义》里神仙般的人物徐茂公。徐茂公又叫徐懋功，名世勣，因功被唐高祖李渊赐姓李，改叫李世勣，后来因避李世民讳，取单名勣，所以，史书上出现的李勣、徐勣、李世勣、徐世勣、李茂公、徐茂公这些名字，都是一个人。徐敬业年轻的时候，并不受祖父待见，徐茂公觉得这个孙子是招惹是非的主，恐遗祸子孙，就想除掉他。一次，徐敬业跟随祖父去打猎，徐茂公吩咐孙子到前面树林里查探猎物，一等徐敬业钻进树林，徐茂公就下令放火。徐敬业也是个狠人，见无处可逃，便将坐骑刺死，剖开马腹，掏出内脏，藏身马腹，虽然几乎被火烤熟，但总算逃过一死。士兵在清理火场时，徐敬业突然从马腹里爬出来，吓了大家一跳。徐茂公见状，长长叹了口气：徐家将来定会断送在这小子手上。

此言不幸被徐茂公说中。正当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广开告密之门，朝野人心浮动之际，徐敬业纠集一批心怀不满的贬官到扬州，策划反武。这些贬官中，就有骆宾王。

骆宾王七岁便有诗名，一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天下闻名，妇孺皆知，在文坛上与王勃、卢照邻、杨炯合称“初唐四杰”。骆宾王的仕途坎坎坷坷，跌跌撞撞，661年被道王李元庆聘为幕僚，684年被徐敬业聘为幕府，中间的20多年中，所任多是一些低级文秘官吏，还被诬陷入狱，胸中早郁积了很多悲愤和不满，这种悲愤与不满，一旦找到了发泄口，自然而然要爆发。聚首扬州的几个人中，英国公徐敬业由眉州刺史贬为柳州司马，他的弟弟徐敬猷也被贬谪，给事中唐之奇被贬为括苍令，詹事府司直杜求仁被贬为黔令，御史魏思温被贬为盏屋尉，而骆宾王则由从六品的侍御史被贬为几乎不入流的临海丞。相同的境遇，相同的怨气，让他们走到一起。

骆宾王是名重初唐的大诗人，然而，把他声名推上巅峰的作品，却是替徐敬业代笔的《讨武曌檄》，文章文采斐然，气势非凡，慷慨激昂，荡气回肠，极有号召力与煽动性，连武则天读了也拍案叫绝，惊问作者是谁，感叹地说：“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言为心声。骆宾王能写出《讨武曌檄》这等宇内皆惊的文章，并非全凭才气，也并非一时意气，应该说，他就是这么想的，这么看的，这么认为的。文人自古都重视忠义节操，一个“忠”字，就是他们入仕为官最根本的圭臬。虽然骆宾王一生没当过大官，甚至为人处世太过于拘谨，太讲究气节，得罪了不少人，下过狱，临了还被贬到临海当个仰人鼻息的吏，但他忠于李唐王朝的初心未改，因而对“伪临朝武氏者”相当不满，所以才与徐敬业一拍即合，所以才凭借一股忠勇之气，一挥而就这流传千年的讨伐檄文。

《南通传》连载 第六章 曲项高歌：骆宾王隐踪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