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乡村密林(散文)

□孙天浩

村里有大片树林,密匝匝的,东一垛,西一垛,四季如云,镶嵌在土地上。春天是含翠的薄云,夏天是稠密的浓云,秋天是起片的瓦楞云,冬天是驳杂的散云,这片树林用了艺术大师的手法,在不变中求变,常观常看不会乏味。有了成片的树林扎根,土地便不再单调,在风的鼓噪下,不仅流动起来,还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秋冬或者早春,风筝在天上鸣奏,树林在地上呼唤。乡村炊烟散逸得到处都是,朦胧得如真如幻,居于斯地,如登蓬莱。相比之下,梭罗独居的凡尔登湖密林就有些索然无味了。

我家后窗户紧靠一片树林。清晨起床,推开窗,一汪绿色不由分说地扑来,忽然擦亮惺忪的眼,经过梦境,或者没经过梦抚摸的大脑,洗过温泉一样惬意,这时候用古音诵古诗是最适宜的。默数一棵树,吟诵一首诗,千年时光就在那树梢上,铃铛似的挂着。当诵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时,孟浩然就从村头走过去了。潜意识催使下楼,赶到路口,伸向远处的水泥路空无一人,徒增兴叹而已。罢,罢,罢!路的这头通向大唐,那头伸向未来,我在岁月的线条里至多是一个点,是密林里的一片叶。

这片密林是人工林,当初栽下时不过是些小孩子,二十多年过去,越来越威武粗壮,一个个长成了项羽关羽,成行成排,充斥着英武之气。整片林子越来越原始荒蛮了,这是生灵所喜欢的。上层成了鸟儿齐聚的天堂,下面是野兔黄鼠狼等的住所。密林有了层次,也就有了故事。在清晨,群鸟的齐鸣如同万人大合唱,声音横向扩张纵向升腾,汪洋恣肆得极具侵略性,村民们心烦意乱了,望着闹哄哄的树林骂。而需出早工又睡得沉的,就得催,说鸟儿都叫了得起来了。天一挨暗,万鸟归林,除了局部稍有躁动外,整片树林静若处子。虽说不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那种情境,但静和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揭开黎明的轻纱,新一轮声浪会席卷而来,日复一日如此,好像日子就停留在一页上不会翻动似的。当忽然觉得日子原来早已走出老远,人也就恍惚一夜之间老了。

读书读到古代狩猎的场景,不需要去想狩猎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目睹过在这片树林里狩猎的宏大场面。狩猎那天,远近闻讯来看热闹的村民站满了田埂岸上。猎头见势更是来劲,粗声大嗓,指挥着帮手用很长很长的网围住树林。又在四角设伏虎视眈眈的猎犬,然后带着几个人和几只大猎犬钻进林子里去。林子外头看不到人影,但闻里头人喝狗吠,好不欢腾!一番大呼小叫,原本躲在树林巢穴里的野兔们惊慌失措,跑得慢的被狗抓住,跑得快的冲到网上被缠住了,极少数刚冲开罗网,又被守着的猎犬逮个正着。十几只野兔被一网打尽,猎人们收拾家什,围观的人们津津乐道,直呼大开眼界。这场狩猎很得民心,村民的蔬菜地常常被野兔糟蹋,从此之后安然无虞了。

我和屋后的这片树林相处久了,养眼养心,日积月累有了些心得,譬如春天的树林需要在近处看。看那新绿点染枯瘦的枝丫,从一树蔓延到整个林子,不只是横眉一黛,而是群芳献媚,观者不由得春心翻动,诗情画意刹那间就奔涌而出了。冬天的树林需要站在楼上看,特别是下雪的日子,一大片的琼枝玉叶眼花缭乱,如九阙寒宫的美女们一曲歌罢犹搔头,摆了舞蹈造型,定格在那里,气势凛然,寒气煞人。只有夏秋的树林需要钻进去看。在紧挨着的树干里行走,不时抬头透过树叶寻找天空的碎片,现实的紧迫感在心中蔓延,是退出还是前行,需要作权衡。树林密得窒息,隔绝人世,前行需要勇气,而亮光在远远的那头闪着,不进而退有些不甘。在密林里行走,何似在人生的迷宫里闯荡,顺着光阴一寸一寸的台阶,时时作命题思考。走到树林的尽头,便是人生的终了。

日子流水般向前冲刷,侵蚀着原本人丁兴旺的乡村。村民越来越少,鸟儿却越来越多。只有林木不多不少,沉默地看着人口越来越稀疏的乡村,送走了定居城里的小的,也送走了魂归他乡的老的。剩下不老不小的如我一样的少数留守者,日日与密林对视。人气轻了,树林的杀气就重了,阴森森的,望一眼密林,心里就涌起厚厚的硬硬的寒气。林子里里外外再也无人涉足,一边睁着怪眼,看着人世间的起起落落生生死死,一边挥舞野蛮荒芜、恣肆横贯的手,要把时光拉扯到春秋战国,乃至于盘古开天辟地的洪荒世纪才罢。

2024-06-1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5982.html 1 3 乡村密林(散文) /enpproperty-->